第130章
朱砂潜进楼中的第一夜,他们白日入楼打扫,便发觉书的顺序不对。
因疑心有鬼族潜入藏书阁盗书,他们慌忙上报山君。
谁知,蹲了两日,蹲到的却是朱砂。
夜里的子午山风大雨急,朱砂心里憋着一股气,抢过山君的灯笼便冲进雨中,头也不回地跑了。
山君原想追上去,被姬璟叫住:“随她去吧。你连夜入城告诉宇文娴,两日后再查案。还有,让三郎去看看她。”
“喏。”
城门已关,朱砂回不去棺材铺,只得骑上马原路返回。
到时已是寅时初,宅中安静,唯正房不时传出几声呼天抢地的喊痛声。
朱砂径直回房,顾不得褪去沾雨的披袄,一头栽进硬榻。
不过片刻,竟已沉沉睡去。
今夜的梦中反复出现罗刹的脸,与当日在西市看到的那出傀儡戏。
戏台上,有着罗刹面貌的杖头傀儡双眸渗血,在丝线牵引下踉跄前行,步步逼近她:“朱砂,我从未作恶,我真心爱你,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将我做成傀儡?”
朱砂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好一遍遍唤他的名字:“罗刹……”
忽然,一阵穿堂风倏地掠过,扑灭戏台一角的烛火。
傀儡破碎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子清亮的嗓音:“道长。”
朱砂惊醒,怔怔看着面前的苏盈阶,哑着嗓子问道:“出了何事?”
“无事。”苏盈阶笑着摆摆手,递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你淋雨受凉,易感寒疾。我在里面加了麻黄,快喝吧。”
朱砂一口喝完,解开披袄躺回床上。
她原想翻身睡下,却听见院中吵吵闹闹,好似来了不少人:“今日外面怎么这么吵?”
苏盈阶顺势坐在床边与她哭诉:“唉,阿叔与婶娘昨夜头风又犯,风眩头重,视物昏蒙。沈娘子天未明便冒雨下山,入宫找阿姐商议对策。幸得圣人体恤,特遣太医令与两位御医上山施针用药。”
总归自己住在宇文娴的宅子里,还拿了她的不少赏金。
朱砂随口敷衍道:“九娘,你让宇文大将军且放宽心,太医令仁心仁术,定能药到病除。”
苏盈阶:“阿叔与婶娘乐善好施,菩萨会保佑他们的。”
两人各说各话,闲聊半晌。
起身出门前,苏盈阶想起一事,忙道:“道长,今早阿姐派人上山,嘱咐我等你醒来便送你回棺材铺休息两日。至于查案,阿姐不急,你也不用着急。”
朱砂将头蒙在被中,小声回她:“你先出去吧,我换身衣裙便走。”
等她出门,已是午后。
三位御医仍在院中会诊,尤以太医令嗓门最大最唬人。
朱砂路过三人身侧,暗自庆幸自己常行好事,从未开罪医家。
若不然,这积年累月的假头风真中毒之症,岂会拖延至今未得根治?
宇文好德与高蕙娘坐在檐下,旁观三人为他们的病症想法子。
朱砂收敛笑意,快步跑过去行礼:“宇文助教。不巧,家中棺材铺今日来了一桩生意,我改日再上山看望您。”
头风发作,疼痛难忍。
宇文好德无力挥手,不停拍打椅子,示意侍女为他按揉百会穴。
可惜,聋哑侍女一无所知。
她们茫然地立在椅子后,尽心尽力做着主子吩咐的差事。
苏盈阶在院外招手,朱砂转身离开。
下山路过护国寺,两人与满脸焦急的宇文婧擦肩而过。
朱砂回头盯着她上山的背影感慨:“果真是亲姐妹,二娘同宇文大将军一样孝顺啊。”
一样的既盼着山上的两人丧命,可又怕他们死得过于轻易,难消心头之恨。
所以一个一边施救,一边下毒。
宇文娴如今官运亨通,自然不愿为仇人守孝三年,白白耽误大好仕途。不如暗中下毒,让其慢慢受折磨而死。
一个明知药中有古怪,仍笑着喂给仇人。
前日去东厨,朱砂曾细细看过被侍女倒掉的药渣。里面多是治疗头风症的温补药材,唯独没有宇文婧口中的延胡索。
朱砂深觉为宇文娴想出这条妙计之人,简直聪明绝顶,与她不相上下。
思及此,她小心开口打听:“九娘,宇文助教与夫人为何双双得了头风之症?”
苏盈阶认真想了想:“好似是去哪座山看热闹,回府后一身暑气未散便急饮冰水解热,因此诱发头风。”
“哪座山?”
“子午山。”
“……”
苏盈阶一路将朱砂送至朱记棺材铺门口,等看到门前悬挂的金字招牌,她恍然大悟:“原来去年京中传言要钱不要命的棺材铺老板,就是你!”
朱砂嘴角一抽:“他们还传了什么?”
“说你又貌美又聪明,说你特别会做生意。”苏盈阶望着金闪闪的招牌,搓着手期待道,“他们还说你有一个鬼奴,长得极为俊俏。道长,我能见见他吗?不瞒你说,我长这么大,还未见过鬼族呢。”
朱砂开门进去,关门时垂下眼帘,嘴角动了动:“他……回家了。”
“那他何时回来?”
“快了吧。”
她的影子被人发现,连累他的四个月,也将变成尽快。
或许昨夜,就在她离开之后,受人鬼契驱使的罗刹已踏上回京之路。
从邕州到长安。
若是骑马,快则三十日,慢则五十日。
而她最快下月,便能再见罗刹。
苏盈阶兀自沉浸在即将见到鬼族的兴奋中,不曾留意朱砂垂首时周身笼罩的悲伤。
她笑着跑走,一路高声雀跃:“我要见鬼了!”
“这年头,怎么还有人巴不得见鬼啊?”
“还能为什么,傻子呗。”
“赵老板高见啊。”
“白老板谬赞了。”
朱砂回房时,无意间瞥见门外那株木芙蓉。
枝干光秃秃立在土里,枝叶早已凋零殆尽,仿佛一截冻得僵硬的焦木。
她蹲下身细看,才知木芙蓉并未被冻死。
原是有人曾在远行前,特意为木芙蓉裹上一层厚厚的稻草。
待八月过后,暮霞照水,露湿轻红,自成一方好景。
只是,等到拒霜花开之日,种花之人不知是死是活?
朱砂解开枝干上的稻草,任其自生自灭,然后决然地起身回房。
她这一睡,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巳时初。
外间雨打青瓦,雨声又急又吵:“长安怎么日日都在下雨?”
肚子饿,可她的房中了无吃食。
朱砂索性跑去罗刹房中翻箱倒柜搜罗一圈,果然找到不少她爱吃之物。
正吃得起劲,店外有人拍门:“朱老板,我打听到了。”
一听这话,朱砂赶紧放下荔枝干,跑过去开门:“如何?”
来人是大通坊的那位住宅牙人。
两日前,朱砂找他打听郑观一家,顺便拜托他弄清郑观近来与何人私下会面。
住宅牙人环顾四下,竭力压低声音:“是崔侍中。”
据牙人所言,他跟踪郑观两日,发现其常去的青楼有猫腻。
一来那间青楼名不见经传,很少有官员会去光顾。
二来郑观明明是个好色之徒,但每回去青楼搂的妓子却十分普通。
住宅牙人:“昨日,郑观急匆匆跑去那间青楼。未等一刻,我竟看见崔侍中也进去了!”
一间隐蔽且上不得台面的青楼,如何能吸引高居三品的崔侍中?
原本,他以为是崔侍中金屋藏娇:“但两人进去不久,先是郑观匆忙跑下楼。后是面色不虞的崔侍中紧随其后,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骂人。”
闻言,朱砂道:“你确定崔侍中与郑大郎走进同一间青楼?”
住宅牙人频频点头:“我不敢骗你。”
崔侍中敖世轻物,平日自诩书痴,最是瞧不上胸无点墨之人。
他怎会与*郑观扯上关系?
一时想不通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朱砂取来三贯钱交给牙人:“多谢,你再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
“继续帮我盯着郑大郎。”
住宅牙人收钱走人,走前又告诉朱砂一件怪事:“今早我路过郑宅,没听见郑家两兄妹怪叫。”
朱砂:“郑大郎夫妇呢?”
住宅牙人:“辰时中吧,两人牵手出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不知去了何处。”
今日得到的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诡异。
朱砂慢慢合上店门,仔细回味住宅牙人的话。
郑观与崔侍中。
一个真小人一个假君子。
看似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唯一可能的交集,是宇文娴。
毕竟四年前弹劾宇文娴失职,非要将她下狱的御史,便是崔相的门生。
四年前,宇文娴在崔家的杀招之下仍死里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