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后半夜的未眠堂,无声无息。
  他们并肩站在昏睡不醒的罗刹床前,亲耳听到他在梦中呢喃的那句咒语:“三魂归吾,魄将丧倾。”
  一年不到,一个鬼居然能练到第八层。
  直到那一刻,他们才明白,朱砂原来在骗他们。
  骗他们,罗刹止步不前,劝他们再换一个鬼,重头再来。
  骗他们,她对罗刹从未动心,不如放他离开,免得再起风波。
  还有,他们亲手教大的外甥女,为了一个鬼,不惜编谎话骗他们。
  姬琮:“罗刹聪明,肯定不会相信我们的话,原本我们也发愁如何骗他入局。正好萧律来了,他想要你活,想要你与罗刹白头到老。她索性顺水推舟,将真正的人鬼契通过萧律,交到罗刹手中。”
  只要罗刹按照纸上所写,解开与朱砂的人鬼契,便会与姬璟结下真正的人鬼契。
  那才是太一道的禁术,真正形同傀儡,听命于他们的人鬼契。
  起初,他们担心罗刹不会上当。
  直到后来朱砂与他说起,她胸口处的“罗刹”二字莫名消失,猜测罗刹或许解开了人鬼契。
  面对近在眼前的自由,罗刹果然落入陷阱
  而他们,终于成功了。
  站了许久,连跪三日的膝盖隐隐作痛。
  姬琮叹口气,温声安慰道:“你不是喜欢他吗?等他下次回来,他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朱砂平静地听完他们精密的连环计,却在他提到罗刹的一刻崩溃大哭:“回来的是你们的傀儡,不是我的二郎!”
  “有何区别?”
  “我不想二郎死。”
  “舍一人救众生。当年的祁南钦可以,罗刹也可以。”
  “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与你们口中卑鄙无耻的赤方又有何区别?”
  姬琮神色悲悯:“朱砂,人与鬼,并无区别。”
  人与鬼,全是被执念缚住的魂灵。
  只不过魂灵中,有的是人,有的是鬼,于是有了区别。
  姬家人的血脉延续至今,下一代仅剩朱砂一人。
  无数个日夜,他们在天尊的牌位前暗暗发誓,会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地守护朱砂。
  赤方的力量太强,他们日夜忧心朱砂会如她的母亲一般,死于人鬼大战。
  她不能死,他们便得为她寻一个世间最强的傀儡,替她去死。
  罗刹,是他们最后也是唯一的希望。
  为了希望不灭,他们机关算尽。
  连往昔情谊,也悉数撕破,碾碎。
  姬琮:“她托我告诉你一句话:‘若罗刹死了,姨母会亲自去夷山见尽禾与罗嶷,一命抵一命’。”
  朱砂泣不成声:“谁要她一命抵一命?是我骗了罗刹,要死,也该是我死。”
  “朱砂,你知道的,我们不会让你死。”
  “回去吧,她说两个月后会召回罗刹。”
  朱砂走了,姬琮立在原地唉声叹气。
  有人从房梁上跳下来,牵过他的手往外走:“此事已成定局,你们何必逼她?”
  膝盖在痛,腿脚发酸。
  姬琮走路一瘸一拐:“她说话多难听啊。若让她来说,朱砂估摸着得大哭三日。到时朱砂找你哭诉,她叫我上山挨骂,我俩哪还有安生日子。”
  “三郎,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想想吧。小时候,我不知听谁提过一句,天尊的傀儡鬼有两个,有一个好像还活着?”
  “那我们努力找找这个鬼。”
  “好。”
  朱砂回家已是子时。
  她*一进门,严客与卢素婵着实吓了一跳。
  面色煞白,眼中有泪。
  披袄不知去了何处,双手冻得通红。
  卢素婵赶忙拉她回房,又端来热水为她洗漱。
  等忙完一回头,朱砂已一头栽倒在床上,头埋进被中,嘤嘤在哭。
  卢素婵出门与严客道别:“你先走吧,朱姐姐许是受了情伤。”
  朱砂再次睁眼,入目便是一个双手托着下巴守在床边的女子。
  见她醒来,卢素婵递上胡饼:“朱姐姐,今日杏花楼送来的胡饼,特别好吃。”
  胡饼酥香薄脆,朱砂将将咬了一口便放在一边:“我睡了多久?”
  卢素婵:“眼下是申时。”
  “严客呢?”
  “他来过一次,说有人在跟踪他。但他让我们不必担心,他有法子甩开那群人。”
  “那群人?”
  “嗯,他说起码有七个人跟着他。”
  派出七个人跟踪一个太一道不入流的道士?
  看来凶手中的那个人,身份确实不一般。
  睡了半日,朱砂振奋精神,与卢素婵商议明日入府的细节。
  卢素婵精于香道,或许能闻香找出凶手。
  可明日萧府多是外男,朱砂担忧她被人认出,恐生事端:“你害怕吗?若你害怕,我可以换一个法子。”
  卢素婵拍拍自己的胸脯,昂起头:“我不怕。”
  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几句,卢素婵突然有些难受:“凶手看来是世家公子。依照律法,他会徒刑三年。但如果我们没有证据,他不会有任何处罚,甚至可能指责我们诬告。”
  那些被他们欺辱的女子,身上的伤痕早已痊愈。
  无人看见他们的罪行,无人能为她们作证。
  而且,就算此人徒刑三年。
  一个世家公子,他的家族有无数的法子救他出狱。
  他的余生会在家族庇佑下,娶妻生子,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只有她们,永远活在痛楚中。
  朱砂昏昏欲睡:“你放心。你只需找出那个人,剩下的交给我。”
  翌日早间,朱砂与卢素婵从后门离开。
  两人相貌稍作伪装,均是一身侍女打扮,一路小跑至萧宅后门。
  萧律等在门边,细细交代:“我不常带侍女赴宴。若今日有人问起,你们便说是阿娘府上的人。”
  “走吧,萧公子。”
  “师姐,阿娘府上的下人叫我小公子。”
  “行,小公子,走吧。”
  行冠礼的萧六公子名萧衍,博古通今,善与人交。
  故而今日宾客盈门,放眼望去,全是京中难得一见的贵介公子。
  萧律带着两人往人堆凑,不时停下与人寒暄。
  有人打趣道:“倒是头回见玄规身后有人,还是女子。”
  萧律:“阿娘关心我罢了。”
  三人在院中转了三圈,卢素婵轻轻摇头。
  朱砂悄悄指了指西面的长廊:“这院子真大,去那边坐下说。”
  结果到了才发现,这长廊人来人往。
  她们今日既为侍女,便不能与萧律同坐。
  无奈,朱砂只好与卢素婵一左一右,站在萧律两边,低声交谈:“文姐姐说两人袍服上的熏香一致。可今日宾客中,并无我那夜闻到的气味。”
  朱砂:“再等等吧,也许凶手还未来。”
  卢素婵俏声应好,抬头四下搜寻,结果好巧不巧与不远处的一个男子四目相对。
  “完了,我看见嫡兄了……”
  “你抵死不认。”
  卢素婵的嫡兄卢允恭今日方一入府,便发觉萧律身边的一个侍女有些眼熟。
  他观察许久,最终确定此侍女是庶妹卢素婵。
  当下,卢允恭踱步过来:“九娘,府中女眷全部去了子午山问道,你为何在此?”
  卢素婵紧咬牙关不敢说话,萧律起身挡在她面前:“原是克让兄长。我这个侍女是哑巴,不会说话。”
  卢允恭不依不饶:“不对啊。她就是九娘,她头上还插着祖母送的宝相花簪。”
  朱砂:“……”
  萧律:“……”
  沉默良久,卢素婵苍白辩解:“祖母派我下山买闻思香。”
  卢允恭并未细问,只一个劲催促卢素婵出府:“你是女子,不该抛头露面跟在外男身后。门外有马车,你随我出府,我送你回去。”
  卢素婵:“大哥,我……我还有事要做。”
  卢允恭皱眉:“你能有什么事?”
  他的眼神在萧律与身后的一群男子身上游移,再一看卢素婵面染绯红,渐渐觉出味来:“你瞧上了谁?”
  “他还没来呢……”卢素婵绞着手扭扭捏捏,面上红霞乱飞,谎话信手拈来,“大哥,我一厢情愿只想看他一眼而已。你帮九娘瞒过这一回,好不好?”
  “行吧……”
  卢允恭不明内情,叮嘱她几句后便信步离开。
  朱砂:“走,再去闻闻。”
  两人假装焦急寻人的侍女,从各路宾客中间经过。
  不巧,迎面又撞上正与一群人在亭中交谈的卢允恭。
  这回他倒是极为知趣,单手握着茶碗,扭头看向一边。
  两人一前一后,低头走过。
  有好事者察觉卢允恭的异状,故意伸手拦下走在前面的卢素婵,戏谑道:“这位小娘子长得真是我见犹怜,克让兄,你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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