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因昨日程不识死而复生一事,百姓们心生恐惧。
  尽管有张砚良与方絮担保,今日成亲宴的来客也仅张砚良一人。
  张砚良一来,便寻去程不识房间。
  一来叙旧,二来放置贺礼。
  门口的萧律言笑晏晏打开门,随张砚良一同进房。
  程不识正在房中为纸扎人套喜服。
  纸人眉目已成,依稀能窥见荀苓生前之貌。
  张砚良耐心等在一旁,不时与萧律小声低语几句:“不瞒道长说,我亦爱慕苓娘。当年,程贤弟与苓娘定亲前,我曾写诗约苓娘出门,借机表白心意。”
  萧律尴尬一笑:“张明府倒是直率。”
  一看他接话,张砚良立马摇头晃脑开始吟诗:“今夕何夕会佳期,夜阑深语月渐西。戌刻东阁观斗转,驿柳摇黄坐看星。”
  末了,他抚须看向萧律,意味深长道:“道长,你觉得此诗如何?”
  此诗平仄失律,后半句更是意境重叠,颇有附庸风雅之意。
  萧律嘴角一抽,违心夸赞道:“尚……算不错吧。”
  张砚良背着手,一脸悲痛:“唉,诗是好诗,可惜苓娘没有赴约。”
  两人交谈的间隙,程不识总算忙清。
  等把纸人放好,他笑着走向张砚良:“张兄,东阁明月照,对影成三人。那夜,苓娘与我在东阁观星,想来墙角的影子便是你吧。”
  今日重提心酸旧事,又遭情敌打趣。
  张砚良更是悲痛:“罢了罢了。如今想来,还是家中娘子更知我心。”
  徒然想起往事,程不识的眸中有泪光闪动:“我走时,听闻阿嫂在院中种下棠梨,祈愿阿兄平安归乡。不知十五年过去,那两棵棠梨可曾结果?”
  张砚良挑眉,得意洋洋:“自是挂果盈枝待我归。”
  对视间,两人放声大笑。
  等到笑完,张砚良递上自己的贺礼。
  雕刻双鱼的槐木盒经萧律之手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二十三贯。
  张砚良:“收下吧,就当是兄弟们一起凑的。”
  程不识双手接过木盒,躬身道谢:“多谢张兄为我主合卺之仪,感激不尽。”
  大雪飘散一日,至酉时仍未停。
  吉时一至,程不识背着纸人出现在喜堂。
  冷风凄凄,红烛幽光。
  主位之上,是程不知与荀苓的小妹。
  他们曾经见证程不识与荀苓的爱情萌芽。
  如今,他们将见证程不识与荀苓的爱情结果。
  该来的人,已齐聚前厅。
  张砚良声调渐高:“一拜昊天,乾坤定位……”
  爆竹声中,一对爱侣,时隔十五年终成夫妻。
  罗刹站在朱砂身后,一边为她捂住双耳,一边凑到她耳边低语:“一切准备就绪。”
  朱砂转身扑到他怀中:“记得等我。”
  “好。”
  王舆、虞庆与严客拍着手,哈哈大笑。
  徐雁声抱剑站在三人身后,久久盯着红灯笼下的残影。
  方絮不动声色地扫过厅中众人,先后停在对面的朱砂身上,与角落的萧律身上。
  自入喜堂,萧律便心不在焉。
  方絮今日既要盯紧朱砂与罗刹,又要与何瑀商议捕鼠一事,一时无法抽身细问。
  一声高昂的“礼成”后,程不识背着纸人回房。
  程不知招呼众人坐下:“今日家中略备薄宴,诸位快坐下。”
  张砚良摆摆手,手搭在他的肩膀:“程兄,傅将军听闻程贤弟今日成亲,已在醉红楼备下一桌酒菜。我带着程贤弟三人去赴宴,改日再来与程兄吃酒。”
  傅元平一番好心,程不知不好替弟弟拒绝,只得答应:“行吧。”
  再一刻,换了身衣袍的程不识出现在前厅。
  张砚良左手拉着程不识,右手拽着王舆,身后跟着往嘴里塞枣的虞庆。
  一行四人,有说有笑出门。
  等他们消失在街角,方絮快速吩咐道:“玄规与严师弟留下等我的信号,其余人随我从后门出去。”
  程不知端着饭菜出来,却见厅中空空荡荡,只剩萧律与严客两人。
  “道长,其他人呢?”
  “捕鼠去了。”
  “大冬日,哪来的老鼠?”
  “是啊,怎会有老鼠呢。”
  醉红楼中,傅元平等了半日,终于等到曾经并肩作战的四位同袍。
  张砚良行礼落座,看着满桌饭菜啧啧称奇:“傅将军费心了!”
  主位的傅元平眯着眼睛,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从凉州带来的葡萄酒,知你们爱喝。”
  他热情地为四人倒酒,不停催促四人吃酒吃菜。
  无奈,四人皆接过不喝。
  尤以张砚良最为嘴碎,当即便要吟诗一首:“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好诗好酒!”[1]
  傅元平耐着性子听他念完,再次开口:“四位贤弟,快喝快喝。”
  对于他的连番催促,四人置若罔闻。
  张砚良反复吟诗,程不识端起酒杯却不入口,王舆与虞庆吃着从程家揣走的红枣也不吃酒。
  傅元平皱眉,面露不解:“四位贤弟,今日为何与我如此生分?”
  他的语气中,满是委屈。
  程不识放下酒杯:“傅将军,程某有一事想问问你。”
  “何事?”
  “为何不送我们回家?”
  傅元平的眉头,随着程不识的问话,拧成一道沟壑:“程贤弟何意?”
  如死寂一般的沉默过后,王舆咽下最后一颗红枣:“傅将军,你明明已经认出埋在雪中的我们,为何将我们挖出来又丢掉?”
  哐当——
  酒壶落地,半壶葡萄酒倾倒,漏洒一地。恰似深红绸缎的葡萄酒,沿着青灰陶砖的纹路,一路晕开一幅锈色山河图。
  傅元平弯腰拾起酒壶,惋惜道:“我一路带过来的好酒,四位贤弟却不领情。”
  张砚良犹在吟诗,声量越来越高,吵得人委实心烦意乱。
  忍无可忍之下,傅元平拍桌怒吼:“别念了!”
  张砚良无知无畏,朗声念起另一首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2]
  诗停之际,张砚良猛地起身,左手愤而指向傅元平:“傅元平,你丢弃同袍尸骨,不配为人!”
  傅元平端坐主位,桀桀笑起来:“丢弃?若非本将有心,将你们三人拖到一块掩埋,你们只会和他们一样,被丢进深不见底的万人坑!”
  那个坑足够大足够深,大到可以容纳一千余人的尸骨。
  他们中,有些人因常埋雪下,尸身不见腐烂,又重又难搬。
  兵卒们常与他诉苦:“这群死人,真是麻烦。”
  挖出程不识三人的兵卒,是他的手下。
  那人抢了程不识腰间的金坠子,来向他献宝:“将军,那边的厚雪下,挖出三具尸身,其中一个没有脑袋。”
  他认出上面的“乌兰”二字,知是程不识之物。
  想起往日的同袍之谊,他想了想让手下找出虞庆的脑袋,再将三人葬在一块。
  他仁至义尽至此,纵使对不起所有人,唯独不欠他们三人!
  傅元平的眼神,冷得像刀子:“死了,便好好去投胎,你们为什么又活了?!”
  他们若活了。
  那些到手的钱帛,便要拱手让出。
  还有他的仕途甚至他的命,也会就此断送。
  相比张砚良的气愤,程不识格外平静:“连你这种无耻小人都可以活,我们为何不能活?傅元平,你自小小旅帅擢升一方军使,全仗岩山血战之功勋。而今你坐享其成,竟这般苛待同袍。”
  “你们本是死人,而今再死一次又何妨?”傅元平的眼神随语气逐渐凌厉骇人,“来人,动手!”
  身后的门板,窸窸窣窣传来动静。
  二郎腿轻翘,傅元平往后仰,闲适地靠在椅背等待。
  不过须臾,四个持刀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背后。
  他看也未看,便径直下令:“杀了他们!”
  语毕,一把刀却忽然横在他的脖颈间。
  冷汗直冒,他顺着闪着寒光的刀往上看,却瞧见一个面生的男子:“你是谁?”
  再一环顾,身后三人,亦是素未谋面:“你们是谁?他们呢?”
  房门被打开,从暗处走出两个男人。
  其中一人,身穿紫色圆领襕袍,腰间十三环蹀躞金玉带。
  待看清来人的相貌,傅元平旋即瘫坐在椅子上,丝毫不敢妄动:“大王?”
  李飚立在门口,语气平淡,仿若与人闲话家常:“何将军,凉州军府之事,本王不便直接过问。你不日将赴任凉州都督,此案便由你主理罢。”
  何瑀得令,大手一挥:“带走。”
  傅元平身后的男子应声而动,抄起布团便往他口中一塞,迅速将其带走。
  窃食的硕鼠已被捕获,众人欣喜间,张砚良捂着肚子直奔门口:“大王,何将军,下官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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