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变故突生,吞赞的衣袖中滑出一把短刀。
  仅剩的右手向前一刺,利刃瞬间划破鸦青色的锦袍。
  两人挨得太近,李隽躲无可躲,第一刀就势刺入手臂。
  斋室中剩下的人与门外的侍卫正往高座奔来,足以要命的第二刀却近在眼前。
  电光火石间。
  李隽疾退数步,直退到手足无措的李悉昙身后。
  轻轻一推,李悉昙踉跄跌出,迎向刀口。
  寒刃入腹,有血渗出,李悉昙呜咽求救:“救我……”
  吞赞单手利落地抽出短刀,犹在叫嚣:“李隽,我杀了你!”
  朱邪屠第一个跑到,正欲夺刀,反被吞赞挥出的第三刀割破衣袍。
  趁两人缠斗,李隽抱臂跑到南侧上席。
  朱砂看他一脸狼狈,额间冷汗直冒,勾起唇角,对着朱邪屠便是一句:“逆贼吞赞,刺杀大王,刺伤贵主,意欲谋反!朱邪都督,还不快快拿下逆贼!”
  话音刚落,朱邪屠一脚踹飞吞赞。
  滚落在地的吞赞,青筋暴起,双眸猩红,举刀再次冲向李隽。
  朱邪屠厉声疾呼:“二郎,保护大王!”
  朱邪孝义抽刀挡在李隽身前。
  而吞赞,却在往前挣扎跑了几步后,一头栽倒在地,再无动作。
  一行侍卫赶来。
  朱邪屠一面吩咐下人去请郎中入府,一面蹲下身查看吞赞。
  气息断绝,口鼻渗血,毫无疑问的中毒之象。
  “他死了,服毒自尽。”
  李隽心有余悸,直接瘫坐在地:“今日若非三妹舍命相救……”
  真凶服毒自尽,受伤昏厥的李悉昙被抬走。
  乱哄哄的斋室归于平静,唯余诵经声不绝于耳。
  从始至终,罗刹怀抱琵琶,数次欲言又止。
  等随朱砂走出门,直走到后院的无人处,他才问道:“朱砂,你为何知晓会有好戏?”
  朱砂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应他:“昨日我与李三娘出府买酒,听闻吞赞在齐王面前立下重誓,说今日必当谢罪。唉,哪知道,他这所谓的谢罪竟是行刺之举。”
  这句话的最后,是一句轻声笑语:“李三娘委实够傻,跑去挡什么刀……”
  脚步停下,罗刹怔怔望着前方的女子背影。
  犹豫再三,他问出声:“朱砂,吞赞是不是中了摄魂术?”
  “什么摄魂术?”朱砂回头。眸中清澈明亮,闪闪发光,隐约在笑,“二郎,难道你会此术?”
  罗刹摇摇头。
  他不会摄魂术,只知道吞赞之死,必有蹊跷。
  今日的吞赞,从刺杀开始。
  一举一动,像极了一个牵线木偶。
  他所知晓的法术中,唯摄魂术可以操控活人。
  但此术,已失传千年。
  上一个会此术之人,是封印在乌桕山的赤方。
  朱砂耐心听完他的分析,方道:“吞赞是吐蕃贵族子弟,因犯错被赶出吐蕃。没准啊,他是故意归顺大梁,寻机挑事。今日自知难逃一死,便想刺杀齐王。我听说,吞赞与太子舍人私下十分交好。”
  “可……”
  远处一声弦鸣,打断罗刹余下的所有话。
  厮杀之音由远及近。
  罗刹叫上朱砂,循声而去:“是《十面埋伏》,长赢来了。”
  朱邪尽节身死的宴堂。
  今日有人在内,门窗上的封条却完好无损。
  罗刹带着朱砂赶到时,其余三人已持剑等在门外。
  萧律:“罗君,他说来会会你。”
  罗刹:“你们守在门外便好,我自己进去。”
  此话说完,他抱着霜月雷,一把推开房门。
  门关,隔绝风雪。
  歌台之上,一个年轻男人端坐东侧。
  听见一步步朝他走来的脚步声,他抬头笑了笑:“贤弟好身手,竟能抓住我的琵琶弦,不知贤弟师从何人?”
  罗刹坐于西侧。
  不远不近,正好与他相隔十步:“家师只是一个普通的乐师。你叫长赢,是琵琶鬼一族的鬼王,对不对?”
  长赢朗声应是,不免多看罗刹几眼:“你这眉眼,倒像我认识的一个鬼。不过她胆小怕事,避世不出,我已十年未见她了。”
  罗刹不欲与他废话:“今日之宴,名曰琵琶斗乐宴,以一曲《山鬼》定胜负。你胜,霜月雷归你;我胜,你的命归我。”
  “一把琵琶抵我的命,贤弟真是好算计啊!”长赢轻笑几声,眸色在一瞬转冷,“若我胜,你的命与霜月雷,全部归我。如何?”
  “好。”
  宴堂中,又一次诡异地响起琵琶声。
  门外等候的四人,侧耳细听。
  为免朱砂着急,萧律特意宽慰道:“《山鬼》虽难弹,但罗君天赋异禀,定能胜过琵琶鬼。”
  门内,罗刹与长赢各抱琵琶,指下轮扫。
  弦弦掩抑声声思,凄切似鬼火荧荧狐嫁女,听之如雷鸣猿啼风萧萧。
  起初,长赢只当罗刹是太一道的弟子。
  对于今日的比试,他并未上心。
  直到后来,罗刹轮指如雨,指法甚至隐隐压过他。
  长赢边弹边问:“你师父到底是谁?”
  罗刹:“说了,一个普通的乐师。”
  长赢自是不信,按弦的左手暗暗催动法力。
  再一抬手,指尖轻击弦身,音波涟漪宛如无形刀刃,直奔罗刹而去。
  罗刹侧身闪避,一时乱了心神,音调陡然急促。
  攻守易势,长赢终归学了千年,逐渐稳占上风。
  反观罗刹越弹越急,渐有破音断弦的危险。
  萧律听得最是入神,眼下比罗刹还着急:“不好,这鬼使坏,罗君的弦声中渐闻杂音……”
  朱砂退后几步,抬头望了望四角翘伸的房檐:“来人,取把梯子来。”
  曲至一半,长赢自恃稳操胜券,说话不免得意几分:“小子,我倒是小瞧你了。只学了几日《山鬼》,竟能与我打个平手。不过,你终究只能是我的手下败……”
  狠话尚未放完,他的头顶之上,蓦地传来一声唢呐长鸣。
  即使隔着一层厚重的青灰色陶瓦,那声高亢嘹亮又旋律混乱的唢呐声,依旧震耳欲聋又呕哑嘲哳。
  罗刹听朱砂吹了近一年的唢呐,自然不觉刺耳。
  只苦了长赢,乍然听到凄音怨曲不成调的《大悲调》,气得大吼一声:“谁啊?吹得这么难听!”
  趁长赢分神间隙,罗刹总算稳定心神,调弦再弹。
  萧律听他弦音越渐平稳,忙抬头扬声道:“师姐,别吹了!”
  朱砂收起唢呐,慢悠悠从房顶下来。
  门外三人,面色各异。
  方絮捂住双耳:“师妹,你这唢呐,吹得也太差了……”
  朱砂白眼一翻:“哼,二郎常夸我的唢呐好听,乃是当世第一。”
  徐雁声:“……”
  萧律:“……”
  嘶——
  余音声如裂帛,余波惊起纸窗震颤。
  萧律莞尔一笑:“罗君赢了。”
  如萧律所说,罗刹确实赢了长赢。
  然而,歌台上的长赢并未服输:“霜月雷为《山鬼》而生,我此番算不得输!换一首,再来!”
  “好啊。”罗刹好整以暇端坐交椅,冷眼相观,“弹什么曲,这回你来定,我奉陪到底。”
  “《春莺啭》!”
  “行。”
  长赢冷哼一声,手中琵琶顺势换了一把。
  《春莺啭》是前朝乐工白大家独创之曲。
  弹奏时,乐师通过轮指、滚奏等技法模拟莺啼的灵动。
  鸟声入乐,仿若黄莺啼鸣春水皱。
  长赢胸有成竹,率先抚弦。
  罗刹不慌不忙,垂眸按弦。
  仅仅弹了不到一盏茶,长赢手中的琵琶再次变换:“再来!”
  一把接一把的琵琶,凭空出现,转瞬消失。
  接连换了七把,长赢犹不满意,频频错音。
  罗刹将他的急切尽收眼底,悠悠嘲讽道:“我在乐坊区区只学了五日,便能胜过你。唉,这神授天资,果真非庸人所能及。”
  长赢摔了手中琵琶,阴恻恻看向罗刹:“小子,别得意太早,小心乐极生悲!”
  说话间,他又换了一把琵琶。
  琴头弯曲,轸尾嵌螺钿,琴身与顶端皆雕饰宝相花。
  罗刹微微看了一眼,便低头扫弦不停。
  新琵琶的音色清亮通透。
  高音如珠落玉盘,中音又婉转起伏。
  四弦音色过渡自然,摄人心魄,可谓完全压制霜月雷。
  曲至急处,罗刹的身后,有鬼炁浮于半空。
  胜负之势已经彻底逆转,长赢笑道:“我道你哪来的修为能躲我的弦音术?原也是个鬼。小鬼,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与我比试!”
  说时迟那时快。
  罗刹等他按弦转调的一刹那,身形一晃化作流烟,急速奔到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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