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少年眸子忽然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猛地转头看向方众妙,大声喊道:国师,你既然开了天眼,能洞彻天机,你总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冤枉一个好人吧?你看看我!我什么都没做错!我是无辜的!
他不想死!去了矿山,像他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不出几日就会变成矿洞里的一把枯骨。
方众妙不是自诩神灵吗?神灵总有明辨是非善恶之能。今日他便要借用这悠悠众口,以及方众妙自封的神位,替自己谋一条生路。
他们一家人本是死罪,明年秋天就要问斩。只因太子降生,大赦天下,他们才被从轻发落,卖去矿山。
大赦之期未满,他今日反将方众妙一军,令她放了自己,说不定还能保住功名,来年科举入仕,或能把族人全部救出矿山。
自己的确是清白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少年昂起头,据理力争:国师,您之前说过,若我们有冤屈,您必然会为我们做主。犯了罪自然要按律处置。可若是没犯罪呢?
我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可以向老天爷发誓,我平生不曾做过任何一件恶事,双手不染半点血腥罪孽。我的的确确是被冤枉的!像我这样的人,李氏宗族还有很多!连坐之罪本就是错的!
连坐之罪是错的,来自于现代的余双霜深刻认同这一点。
她不由看向干娘,眼里带着一丝恳求。其实单独放走这少年未尝不可。看他的样子,他也的确只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
四周的百姓也都满脸恻然。连坐之罪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乡党犯事,整个村落都被抓走发卖的先例数不胜数。一地生了民乱,满城皆被屠尽。受牵连逃亡的无辜百姓也是流民潮的一大来源。
百姓的日子苦啊!
众人好似被挖去了脊骨,越发无力地跪伏在地。就连几个官差表情也都很不自然。他们押解的犯人,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冤枉的,他们岂会不知?
余双霜悄悄拉扯干娘的衣摆,暗示她放这少年一马。
方众妙却不予理会,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少年的脸庞。
你确定自己不曾做过一件恶事,双手也不沾染半点血腥罪孽?
我用我的性命起誓,我此身清白无辜,决然没有害过人命,亦不曾谋过不义之财!少年举手指天,信誓旦旦。
方众妙轻轻摇头,可我却在你奴仆宫里看见三道怨煞之气,黑红的一团,充斥着血孽。这表明你手里至少有三条人命。
少年骇然色变,极力否认:不可能!你污蔑我!
跪在他脚边的母亲却忽然抖了抖。
方众妙来回看看母子俩,了然道,能在你奴仆宫里留下印记,可见这三人生前都对你忠心耿耿,与你走得极近。你元阳还在,身边应当没有关系亲昵的丫鬟通房。你本是书生,最常伺候你的人必然是书童。我问你,你是否接连换过三个书童?
少年似想到什么,面色忽然煞白。
方众妙盯着他,缓缓说道:你已经立下誓言,老天爷正在头顶上看着,你想好了再说。但凡有一句谎言,便叫你十载寒窗尽付流水,生生世世困于贱籍。
头皮忽然一麻,竟仿佛真的被一束锐利威严的目光凝视,少年抬头望天,眸光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然后他缓缓低头,死死盯着母亲,眼瞳渐渐爬满血丝。
母亲捂住脸,发出痛苦的悲鸣,于是少年明白了,自己脑海中划过的那个恐怖念头竟是真的。
方众妙也明白了,微微阖眼,淡淡说道:你那三个书童,许是扰了你读书,许是打碎了你的砚台,又许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被你厌弃。你以为自己说一句走人,他们就乖乖走了。实则那三人暗地里都被你母亲活活打死,弃尸荒野。
是的,少年心里的恐怖臆想,便是如此。被方众妙说出来之后,他手脚发软地跌坐下去,心里涌上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惶然。
刚才还觉得他可怜,希望国师大人能网开一面,放他离开的那些民众,现在却都满脸的惊愕。说好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呢?说好的不做一件恶事,不沾半分血腥呢?打碎一个砚台就要人一条性命,你们这一家子简直就是罗刹恶鬼!
少年失魂落魄,两眼空茫。他慢慢转头去看母亲,匪夷所思地喃喃诘问,为何如此?我,我只说他们伺候得不好,您把他们换掉就是,何至于要了人家的命?
母亲放下掩面的双手,露出痛悔莫及的一张脸。
儿啊,娘是为了
方众妙轻轻打断妇人辩白的话,因为你娘在外面放印子钱,令许多贫苦百姓倾家荡产。为了还债,这些欠债的人只能把儿女卖给你家,以作抵偿。
你平日里使唤的书童、丫鬟、小厮,皆是这样来的。
他们在你娘眼里不是人,而是一张张欠条。她的本金早已百倍千倍地赚回来,这些欠条自然也就可有可无。那三个书童惹你不快,你娘就把他们当成作废的欠条,烧掉了,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简单?少年不断摇头,通红的双眼落下泪来。这怎么能叫简单?那可是足足三条人命啊!
方众妙无波无澜地看着少年,说道,你家的丫鬟小厮总是换得特别勤快,今日这个走了,明日那个没了,你不会看不见吧?
少年茫然摇头,闪烁不定的眼瞳里满是后知后觉的恐惧骇然。
难怪他总不认得家里的仆役,每次回来喊不出那些人的名字。原来他们死了一批又换一批,所以总是陌生的。之于他,家是最安全的所在,之于那些奴隶,那便是一座坟场。
少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方众妙将他之前的诘问原话奉还,好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秀才。你这双洁白无瑕的手到底沾染了多少血腥,你可敢低下头看看?
少年不敢看。他的所有信念都在此刻崩塌溃散。他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脸庞,发出痛苦至极的呜咽悲鸣。
惭愧,羞耻,恨不能立时死去。他在这里喊什么冤?
他的母亲惶惶然地将他抱住,却被他狠狠推开。
母亲再去抱他,他气得浑身发软,无力反抗,只能放声嚎啕。可是在场所有人,又有谁会去可怜他?
方众妙环视四周,淡淡说道:真是有趣,你们被他们逼至家破人亡,不得不把儿女卖到他家遭受奴役残害。而今他们罪有应得,遭到清算,你们又替他们喊冤。
方众妙闭上眼,感慨道:我不是神仙,你们才是。
在场众人脸颊红红白白的一片,表情好不愤慨扭曲。这家人真是该死!若拉出去杀头,没一个是冤枉的!
之前还想救下少年的老翁气到胡须都在颤抖。他也有一个小孙女被卖去了大户人家,已经好些年没见过面了。若是孙女也遇到少年这样的主家,其后果他简直不敢想。
虽说太子降生,需大赦天下,但法典里也记载着十恶不赦之罪。这一家子人也能算在十恶不赦之内吧?老翁躲在人群里小声说话。
方众妙瞥他一眼,并不理睬。
少年猛地抖了抖,然后用尽力气推开母亲,扑上前给国师磕头。他本想谋一条生路,却在死路上越走越远,他好悔!
方众妙甩了甩宽大的袖子,语气淡淡地说道:尔等今日言语冒犯我,是为口业,罚尔等口舌生疮,谨言慎行。
她这边话音刚落,底下所有人便都哎哟哎哟地痛呼起来。伸手一摸,每个人的唇上竟然都长满了燎泡。
言出法随!这就是言出法随!国师真的是神仙!众人心中无比惊骇,随后便纷纷磕头,口呼仙神,告罪求饶,乱作一团。
少年摸着自己痛到钻心的口唇,一时间委顿下去。
余双霜也吓呆了,慌忙捂住自己嘴巴,触摸到完好的唇瓣,心里又是庆幸又是震撼。干娘真的是神仙?我靠!原来我抱住的不是金大腿,是擎天柱啊!
方众妙微微抬手,淡淡说道,想要治好口疮,免去口业,回家之后为我立下神牌,每日三炷香诚心叩拜便可。
众人纷纷称是,磕头的声音砰砰作响。
少年本是最桀骜不驯的,现在却是最虔诚恐慌的。
方众妙对着龙图摆摆手,一行人坐着牛车,牵着马匹,渐渐走远。
身后忽然传来惨叫,黛石和余双霜连忙回头,却见那少年扑到母亲身上,死死掐着对方的脖颈,赤红的双眼布满癫狂恨意。
母亲起初还在挣扎,后来却安安静静地躺平,满是泪水的眼睛默默凝望儿子,似在道歉,似在告别。
少年狰狞的表情却在此时变作怔愣,最后两眼无神地放开手,踉踉跄跄站起,猛地朝前一冲,撞死在路边的大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