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但是,灾荒并不会停止。所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若是灾荒期间当地父母官大兴土木,招工匠们建豪宅别院、寺庙殿宇等,让尚有余粮的富户消费,让居无定所的流民有工可做,如此经济便能暂时盘活。”
  这一招,正是皇祐二年,吴中、两浙路发生大饥荒,杭州的灾情尤为严重,主政杭州的范仲淹想出来的以工代赈的妙招。
  当时老范大人在灾情严重时日日泛舟湖上游玩,还鼓励百姓举行划船比赛,各种翻修建筑住舍等,城内用工多达万人,有力缓解饥荒灾情。
  见温婉不卑不亢,可想费了心思在这篇策论上,到底是商户女,不能要求太过严苛,能写出这等言之有物的文章已极为不易。
  “富者靡之,贫者为之——”姚老爷子脸色由阴转晴,拉下脸来勉强夸了两句:“这一招虽然剑走偏锋,但确有奇效。若是我做考官,此文倒也尚能入眼。”
  就连程允章都愣了许久,他收敛起先前毫不在意的模样,从师娘手里接过文章仔细品读起来。
  就是温掌柜这字吧…不忍细看,细看是一种折磨。
  这文章嘛,可以说是干瘪枯瘦如八十老翁,就那么直通通的展示观点和论据,像是迎面给人一棒子,虽然当时迷迷糊糊,但是细看却又能品出其中之妙。
  温婉抓头。
  尚能入眼,那就是比不过程允章咯?
  温婉可不愿意就此放弃,她站起身来,收回自己的文章,笑嘻嘻的给自己台阶下,“这次不行就下次,我回去再改改,下次总能写出一篇比程举人更好的文章来。”
  “还有下次?!”姚老爷子那是修炼千年的人精,一听这话立刻明白温婉打什么主意,铜铃般的眼睛瞪向温婉,见那孩子竟也不惧,反而冲他笑得乖巧老实,他心便立刻软了两分,“把策论给我放下,我拿来垫桌脚。”
  温婉:……
  这是侮辱!
  这是人身攻击!
  是可忍孰不可忍!
  温婉气呼呼的将那篇策论对折,再对折,再对折。
  随后半跪弯腰,一只手抬起桌子一角,一只手将策论塞在桌脚下,仰头笑得愈发谄媚,“这篇策论能给老师垫脚,是它的荣幸,亦是我的荣幸。”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姚老爷子果然没忍住,登时笑了。
  他顺手取下笔架上的狼毫,拿另一头轻轻敲在她额头上,“你这丫头…当真是个泼皮无赖!行啦,别在我这老头子这里献殷勤,回去再写一篇,这次就写…”
  姚夫人掩唇笑,余光瞥一眼那小娘子,随后开口道:“就写为商之道。如何?”
  谁人听不出,姚夫人这是给温婉开后门呢?
  温婉便是商人,这个策论题目可谓是为她量身打造。
  温婉立刻点头如鸡啄米,又向姚夫人投去感激一瞥,“这个好!我回去就写!”
  此刻。
  他三人颇有一家三口和睦融融的景象,倒是程允章晾在角落无人问津。
  程允章不由看向温婉。
  这小娘子…竟能逗得平日严苛的老师开怀大笑,亦能让师母小心爱护。
  难道,撒娇的孩子才会有糖吃?
  撒娇啊?
  要不他也跟温小娘子学?
  姚老爷子知道老妻的算盘,却也不愿意立刻遂这丫头的愿,便又拉下脸来,“看在你每隔几日送来的鸡鸭鱼肉的份上,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以‘为商之道’做题目,好好写!”
  “好咧!”温婉答应得痛快,立刻起身就要往外走,“我现在就回去写!”
  姚老夫人招呼她,“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外面下着雨呢,等雨停了再走。”
  “我相公在外面等我呢,况且酒坊还有一堆事,停不下来!”
  姚老爷子瞅一眼外面的秋雨,雨势连绵,道路定不好走,难免担忧这女娃,“让你那夫婿一起进门等!家中又不缺你这两碗饭!”
  那小娘子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朗声大笑,“下次,下次我办一桌拜师宴!”
  语气笃定又娇俏。
  姚老爷子笑得无奈,“看看,看看,这猴子…就不能给她一点好脸色!”
  “哎呀,这孩子…怕是没带伞。”姚夫人心细,立刻从书房角落找出一把伞,程允章却已经起身接过,“师娘,我去吧。”
  等两人走后,姚夫人一回头,就看见姚世真撅着腚在那儿摸温婉那篇掂桌脚的策论。
  姚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走过去扶住他,又顺势抽出那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策论。
  姚老爷子打开铺平,这会子倒是仔细研究了起来,还喃喃自语道:“没想到这丫头还有两把刷子,瞧瞧她提的这几点,啧啧啧…观点犀利…言之有物…”
  姚老夫人为他斟上一碗茶,笑着摇头,“那你先前还把她批评得一钱不值?”
  “你是不知道…”姚老爷子抖了抖,将那张策论推得更平整,“别看这丫头表面乖巧,实则一身反骨和傲气,我若不适当打压她,她那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你呀你,横竖都是你有理。也就是温小娘子大大咧咧,若换了其他小姑娘,早被你这老脸吓哭了。”
  “她要是那么容易吓哭,我还瞧不上她呢。性格软弱的人…可做不了我姚世真的弟子。”
  姚老夫人无语。
  这老头一会儿嫌弃温婉是商户女,一会儿又捧着人家文章细看,真是好人坏人都他一个人做。
  第108章醋王
  而温婉一走出茅草屋就看见连天的细雨。
  雨势不大,地上却是坑坑洼洼,小娘子蹙眉看一眼满是泥泞的黄泥官道,又看一眼自己脚上的新棉布鞋子。
  这可是陈妈特意给她做的。
  要是弄脏了,陈妈会…蛐蛐她半年。
  正犹豫间,冷不丁余光瞥见廊下站着一青年男子。
  扭头,看见是赵恒。
  赵恒手里拿着一把伞,他身长玉立,身形挺拔,脸上那银色面具更衬出一抹神秘莫测。
  那人缓缓走过来,脸上带笑,“我还在纳闷…娘子要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我。”
  温婉挑眉,“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嗯,怕娘子出来看不到我,会着急。”
  温婉快走两步,上前一下搂住赵恒的脖子。小娘子瘦瘦小小的一只,身高刚到赵恒的下唇,此刻像是挂件一样挂在他身上。
  姑娘的声音又甜又糯,比那一日他们吃过的酒酿圆子还要醉人。
  她搂着赵恒不撒手,在他怀里笑嘻嘻的冲他撒娇,“夫君你可真好。”
  赵恒面红耳热,一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问:老婆太热情了怎么办?
  他扒开那人似八爪鱼般缠上来的手,低咳一声,“光天化日,不要乱动,当心被姚老先生看到给你我扣上一顶放荡的帽子。”
  “温掌柜——”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程允章的声音。
  人未到,声先至。
  温婉连忙撒开手,抬眼之间程允章便从屋内走了出来,手里还有一把油纸伞,他似乎这才看见赵恒,略一拱手,算是招呼。
  “外面下雨,师娘让我来给温掌柜送伞。”程允章看到赵恒手里的伞,随后莞尔,“如今看来是不需要了。”
  温婉笑道:“请替我向姚夫人致谢。”
  说完这句,两人再也无话。
  外面长风冷雨,雨打芭蕉,冷凄凄的一片。
  自从知道程家酒坊的事,温婉一看到程允章就想起屠二爷说的那些话,他那强势的母亲,早死的大哥,还有一个为了他而卖身为妾的三姐,温婉心里不是滋味。
  原来谪仙似的天之骄子,也有晦暗的另一面。
  三个人同在一片屋檐廊下相顾无言。
  哎呀,这个又诡异又安静的氛围是怎么回事呢。
  温婉正要开口辞别,那程允章倒是先开口了,“温掌柜,上次是我不对。我年轻气盛,一时口不择言,逼迫温掌柜写出一篇比我更好的策论,实在是以长攻短,非君子所为。在这里,我向温掌柜郑重道一声不是。”
  温婉却笑,“无妨,人有时候不逼迫自己一把,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有程公子珠玉在前,我也会努力成为老师的关门弟子。”
  珠玉在前?
  程允章一时分不清这小娘子是在嘲讽自己先前隐瞒身份徐徐接近姚世真的行为,还是夸他的文章犹如珠玉。
  “温掌柜那篇文章…提的几个观点都让人耳目一新,老师虽面上不显,但以我对老师的了解,老师对温掌柜起码有二三分满意。”程允章退后一步,笑着朝她拱拱手,“如此,我便静候温掌柜成为在下师妹的那一天。”
  “借您吉言。”
  程允章又朝赵恒微微颔首,期间视线不自觉在那银色面具上停留了片刻,心中暗叹:这位温掌柜的夫婿,还真是一个谜团啊。
  温婉本想向程允章打听魏峥的事,毕竟魏峥也是姚世真的弟子,若能借此和天水府督抚攀上关系,她以后不是能在平县横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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