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相濡以沫是一个什么词语,杨琳从来没用到她父母身上,她觉得她父母像夫妻也像上下级,总是一个决定,另一个听从。
但今天不同,她总是一味哭泣的母亲今天像变了个人,语气很坚定,反而她爸爸成了听从的那一个,听着妻子一句句的打气和嘱咐,只会叹气,或者点头。
杨琳在她妈妈身上看到一股信念感,像是心底迸发的一阵力量,也像用力过头的自我暗示。
可失去信念感的人会变成什么样?杨琳打了个哆嗦,突然不敢多想。
她出去问诊断结果,远远地看着她大伯跑过来,像只直立行走的蜥蜴。
杨琳才发觉她大伯跑起来有点内八。
等到了跟前,她大伯抓着她一遍遍确认是不是开玩笑,是不是医院误诊,根本不肯信不愿意信。
他语气很重,告诉杨琳要转院,不能在这里治!
杨琳说:“在联系了。”
“谁在联系,坤河吗?”
杨琳点点头,让大伯去劝自己父亲:“他昨天还不肯治,说要回老家……”
“那怎么行!”杨大伯刚松的一口气又提起来,赶忙走进去。
一家人说了又说,说到护士来制止,病人需要休息。
杨老板昨晚没睡好,配的药一打上很快犯困,睡前让妻子回去:“家里生意照顾好,我没事。”
他半昏半沉,惦记着出租房的生意,钱不能断,他这一病,又不知道要花多少……
早知道听儿子的,买个保险。
可人生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这一觉也没睡多久,醒来时身边只有女儿,背对着他在看手机。
杨老板想起他还没开店的时候回过一趟老家,当时在同乡桌上喝醉酒,醉中想起他卖膏药的事,治安仔过来就点火,把他那些药腾地烧了,还嚷嚷着要抓他去樟木头劳改。
杨老板像狗一样被人训跑。
他开摩地,被人骗到铁路边敲竹杠,一群人围着他要钱,刀子明晃晃地对着他,不给就捅死,或者绑到轨道上轧死。
那是杨老板第二次离死亡那么近。
他身上准备要去存的钱就那么被刮了个干净,杨老板想起来就难受,到家后哇地吐了一地。
他几岁的女儿出去捡了一个烧完的蜂窝煤,敲碎倒上去。
小孩子待不住,杨老板怕她出去玩,大着舌头叫她:“琳琳……别走……”
“爸爸,我不走!”女儿趴在床沿大声告诉他:“我陪着你!”
杨老板欣慰一笑,他还没说出口,女儿就知道他想让她陪着。
她多聪明,多贴心。
护士来看点滴,杨老板挣扎着坐起来,杨琳发现他醒了,把床摇高,枕头仔细垫好。
就像那年冬天敲碎一个蜂窝煤。
只是换完药后杨琳又背对着杨老板在看手机,杨老板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突兀地咳了两声。
杨琳转头。
“你坐这里。”杨老板生硬地说:“我想照一下太阳。”
杨琳把光让出来,坐到床头柜旁边。
距离一拉近,杨老板不自在地问:“那个何渊文怎么进去的?”
杨琳手里动作一顿:“过失杀人。”
杨老板头皮发麻。
父女两个都沉默下来,隔着一点无法掩饰的尴尬,和这几天堆积的无措。
但这也是近十年来难得的和平时光。
杨老板没话找话:“那时候在深圳跟你一起看店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在哪里?”
杨琳说:“她在东莞。”
杨老板问:“你们还有联系?”
杨琳说:“不算有联系,也是最近才碰到的。”
杨老板顿了一会,又干巴巴问:“你工作怎么样,最近还好吧?”
“还行。”杨琳拿了个橙子在手里慢慢剥,橙子的皮扒得紧,一抠就是一小块。
杨老板提起件事:“之前你姑姑给你介绍的那个人,去年也住院了,太胖,得了糖尿病。”
杨琳掰了一半橙子给他:“酸不酸?”
“不酸。”杨老板尝了尝,还是说出那句:“他确实配不上你……也比不上坤河……”
杨琳没应声。
她扒出两个橙子分给隔壁床,拐去洗手。
隔壁床的病友问杨老板:“昨天晚上陪床那个是你女婿吧?”
杨老板说是。
病友边吃橙子边夸:“你福气真好,女婿帅气,女儿也漂亮。”
杨老板点点头,这会不痛,笑了笑。
他女儿确实漂亮,从小就是。
杨老板记得女儿刚出生那年生孩子的很多,他抱着去同乡家转了一圈,都没他女儿好看。
那时候抱在怀里能逗半天。
杨老板的第一个孩子,他真心爱过,引以为傲过。
女儿像他,从小就能说会道,杨老板一度高兴得不得了,但不知道哪天开始,他突然觉得她太外向,跟谁都能聊两句,在外面不晓得要小心点要藏着点,也没有女孩子的样子,太主动,不懂认生。
杨老板因此又不太高兴。
但这跟女儿本身关系大不大,他也说不清,也许是因为钱实在太难挣,也许是同乡的成功让他难以平衡,又也许,因为父母的偏心在一遍遍伤他。
杨老板想,他肯定不是有意要当一个偏心的父亲,他也想好好地去爱自己的女儿,让女儿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到底哪里出了错,他对家里人,对这个女儿越来越不耐烦,出口总是越来越暴躁,脾气也越来越差。
他们之间似乎积重难返。
杨老板一阵颓然。
杨琳回来后,他问起林坤河:“坤河接到你弟弟没有?”
杨琳说:“飞机延误了,还要晚点。”
杨老板憋了会,又问:“真的要离婚吗?真的就到了这一步吗?”
杨琳看他一眼。
才三天,杨老板已经老得厉害,脸上的肉都苍白下垂,像只老ha蟆。
杨琳弹开视线说:“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杨老板说不出的难受,过会有气无力地叹声:“那你自己决定吧……”
她有她的主见。
不久医院来人,告诉腰穿的结果。
林坤河正跟周鸣初讲到这事,收到消息后两人商量,周鸣初说这个类型的白血病很难讲,治愈率确实是相对高的,但总体来说比较凶险。
林坤河问:“凶险的意思是?”
周鸣初隐晦地说了句:“可能随时的事。”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林坤河心头还是一震。
他托了周鸣初继续联系医院和专家,有合适的打算明天就转院。
“谢了。”林坤河伸出手跟周鸣初握住,两人都向前走半步,肩膀轻轻一顶,碰杯一样自然。
他们不是需要过多道谢的泛泛之交,事情讲完,林坤河即去机场接杨鹏飞。
路上给杨琳打了个电话,杨琳说杨老板又开始发烧,可能要进icu。
【作者有话说】
1罗大佑《鹿港小镇》
62
第62章
◎让我吓一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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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病怕的就是发烧。
杨老板怎么都想不通,自己只是刷牙出了点血,怎么就这么严重了?
他一遍遍抽气,全身像被煎过的肉,一阵阵,比治安仔的电棍抽在身上还要疼。
这种痛压过了晚上的忽冷和乍热,也比腰穿要疼得多。
抽髓的时候那么长的针往骨头里扎他都没叫一声,但这会却难受得想痛叫,哪怕女儿在身边。
他想他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很狰狞,但在身体带来的痛楚之下好像什么都不重要,只有叫出来,杨老板才能舒服一些。
但也只是缓解那么一会。
杨老板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糊涂时朝女儿大喊,让她不要心疼钱,快点叫医生给他打止痛针,稍微清醒一点,看着女儿在病床进进出出问情况,又在洗手间进进出出帮她擦汗,语无伦次起来。
杨琳在他的呻|吟间听到一些碎碎的话:“你别这样……别这样……”
让她别要哪样,杨琳莫名其妙,靠近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杨老板在说:“你休息一下……你别这样……我难受……”
发烧当然难受,杨琳当他说胡话,拿着盆子重新去接水。
洗手间里水声哗哗,杨老板发冷的视线里看着女儿走到床沿,帮他把被子盖上。
那年从房东儿女的生日宴回来,她也是这样帮他盖的被子。
杨老板记得自己当时说要给女儿办生日宴,像那天的一样隆重。
女儿雀跃地趴在床沿:“真的吗爸爸?”
“真的。”杨老板抬起手想摸摸她,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很艰难。
杨老板用尽力气只摸到自己缺失的半个指甲,他闭上眼,两个东西在眼前晃,一边是儿时那个哑炮,一边是老式的户口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