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说着,她朝他抛出了手里那块鹅卵石。
虞白手忙脚乱接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接。
没使劲,没刁钻,砸进他手心的只有鹅卵石本身的重量,带着若有似无的她的体温,灼得他发慌。
刚才构想过的如何惹她生气的法门,就一瞬间全忘光了。
“我没……”
他刚磕磕绊绊开口,就听见一阵衣料摩挲,紧接着兜头一片墨色丢过来。他再次手忙脚乱地接,等看清了,才意识到是燕昭那件大氅。
她刚才披在身上的。
虞白愣愣地抬起视线,水面破碎的轻响也在这瞬传进他耳中。
燕昭迈进温泉,倚上池壁,合上双眼惬意地喟叹。长发在她周身浮开乌黑的半扇,氤氲白雾里,她像是展翼的鹰。
虞白看得呆住了。
怀里抱着的裘氅还带着温热,依稀能闻见熟悉的浅淡熏香。眼前池水中,温度和气息的主人拥着池水,透过雾气似笑非笑地看他。
恍惚中,他脑海只剩一个念头。
医书所言不虚。
好晕。
直到喊了他不知第几遍,他才轻轻“啊”了声,大梦初醒般回过神。
燕昭见他这副样子,有些莫名也有些好笑,“阿玉,你怎么不泡?”
“我……我怕脸上的伤……”岸上抱着裘氅的少年有些语无伦次,“啊,我是说,伤还没好,我怕沾了水会留疤。”
燕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转身伏在岸边趴着。
刚一到行宫,她就去找记忆中那个祛疤的古方了。找着找着才想起,那只是从前嬷嬷还在时常念叨的坊间传闻,实际根本不存在,她记错了。
也是。若真有这种灵丹妙药,她身上怎么还会有疤痕。不过,药方没找到,解法倒想出了一个。
她朝少年抬抬下巴:“留疤又怎么了?伤疤人人都有,又不单只你一个。”
隔着雾气,他还抱着她脱下的裘氅在发愣,像是没听懂她的意思。
“我也有,”燕昭说,一手撑着额角,“想看吗?”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虞白记忆都是模糊的。
裘氅挂在屏风上,衣料簌簌摩擦声,绕着池沿走过去,木屐踩上青石,碎响清脆。还有温泉里淋漓的水流,淙淙如银铃。
耳边彻底安静下来时,他已经在池边跪坐,面前的人朝他伸出手。
“也给你看看我的,这样就公平了吧?”
燕昭抬眉朝他笑,“喏,这几个都是射箭磨的。手背上这个,应该意外蹭的吧。这个小的……似乎是被花刺的?”
虞白听着她如数家珍地讲她的伤疤,脑中想的是——
原来只给看手上的吗。
反应过来,他瞬间脸热。
还好周围蒸腾着热气,他脸上的绯色不会显得太突兀。
燕昭的手搭在他膝上,隔着薄薄一层浴衣,掌心源源不断朝他渡着潮湿和热气,他感觉他整个人也跟着热起来。
不过,她记错了,虞白心想。
手背那块,是有一次她在御花园偷偷爬树摘果子,兴头上滑了手蹭破了皮,那果子还酸得很。
那处小的,是她有一次抓了只马蜂吓唬他,不料先被马蜂蛰了口,手背肿得老高,好险没被宫人发现。
看着她手上一道道淡印,虞白心里突然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庆幸。
真好,他们认识在她最爱玩闹的年纪。那些她都忘记了的事,还有磨不灭的瘢痕替她记着。
“那,这个呢?”他看着燕昭手心,轻声问,“这个,是怎么留下的?”
一道疤痕横在她掌心,被热气蒸得微微绯红,看起来好疼。
“不记得了,”燕昭想了想,摇头,“忘了。”
虞白心口一跳,突然觉得这是个了解她病情的好机会。
“为什么?殿下经常忘事情吗?”
氤氲白雾里,燕昭抬眉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反而向他摊开了右手。
“这块疤的来历,我倒记得很清楚。”
她把手掌抬到他眼前,掌心对角烙着四点瘢痕,像是撞上了什么方形硬物,“你想知道?”
虞白想的,但本能觉得她语气有点危险。
他视线从她手上移向她眼睛,试探着问:“我……可以想吗?”
燕昭猛地抽回了手。池水被她动作带得飞溅,温热地洒了他一身。
“当然可以,”她说,“不过我建议你,等活够了再想。”
虞白一下抿住了嘴。
这是在点他问太多了。
心思消了,他再次低下头,端详她手心陌生的疤。
都是他走后留下的。伤得厉害,几乎横亘手掌,看起来也没好好处理,泡过水发过炎症,疤痕又重又深。
他看着,觉得自己的手也钻心地疼。
怎么……
他不在的时候,连个给她处理伤口的人也没有啊。
他看得眼眶发酸,甚至都没意识到已经捧住了她的手。
燕昭趴在池边,看着认真看她伤疤的人。
心里有些莫名。
一块疤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她到现在还是搞不懂他。
雾气太浓,他低着头,脸上神色朦胧不清。雾里看花是美的,他一身素白笼在白雾里,也漂亮得惊人。
但她就是觉得不够。
想再近些,想看清些。
可还没动作,手心里就先落下一点痒。
手指。
莹白如玉的指尖,纤细又轻柔地落在她掌心,轻轻描绘那道疤。
瘢痕迟钝,可瘢痕周围不是。带着点潮湿的温热在她手心轰然炸开,一路摧枯拉朽冲进骨髓,她全身都跟着一麻。
燕昭猛地扣住了他的手。
“你伤还疼吗?”
少年没防备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很慢地撇开了视线。
“……还有一点,”他说,“殿下别看。”
燕昭“哦”了声,放开了他。
心说,再等几天。
池边静了下来,只剩沥沥水声。
虞白扯了扯衣摆,膝上那块衣料湿了,是从燕昭手上沾的,温度已经散了,冰凉。
他感觉心里也凉飕飕的。
难道她已经讨厌他的触碰了吗。
——都开始转移话题了。
-
看得出燕昭是真的喜欢这池温泉,在长陵行宫的三天,每日都要空出时间去泡。
虞白就跟着,坐在池边,偶尔说说话。
三天。
换过浴衣后,坐在妆镜前,虞白心想,三天了。
又三天没碰过他了。
刚才在外头的时候,他偶然听见随行女官说,明日就要离开长陵,继续北上了。
回程只剩两日,至多三日,等到了京城,燕昭是不是就更忙了?忙起来,是不是就更不会……
发尾被他攥在指尖揉得一团乱,他心里也一团乱。
都快忘记上次和她贴近是什么时候了。
上次……
虞白慢慢抬头,看向面前的铜镜。
颈间,一截细绳沉甸甸地悬着坠子,肤色衬得墨黑醒目分明。
她送的玉佩。
上次,是他提议把它抵出去之后。
记得当时,她很生气。还说要他日日戴着,无论如何不能摘。
安静中,虞白拨开一点领口,握住了那枚玉佩。
不对。
是“到死都不能摘”。
他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然后手指绕到颈后,解开绳结。
另一边,书房里,燕昭看着面前的舆图,止不住叹气。
不想离开的心情都快写在脸上了。
“明天……都备好了?”
“是,行装车马都打点好了。”
旁边,书云看了她一眼,试探着劝,
“殿下,真的不能再拖了。今日已是元月十二,等过了十五,就是……到时还得提前准备着,再不回京就要来不及了。”
听见这个,燕昭眼神沉了一瞬。
书云是知情的,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书房里一下静得死寂,只剩纸页折叠的轻声。
燕昭缓慢地折起舆图,动作一下比一下重,最后手指使力攥住,骨节都绷得发白。
“真是……”
她突兀地轻笑了声,像嘲讽又像嫌恶。
“早知今日,当时真该让他再多撑几天。上元节都过不安宁。”
这更不是书云能听的了。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透明人一样站在旁边,直到听见脚步声朝外走,才抬起视线。
“殿下是要去……”
燕昭已经走到门边了,一把拉开门头也不回:“泡温泉。”
行宫建在山里,四处绵延起伏。
那方温泉在小山顶,山道蜿蜒上去,越走越宁静,静得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更衣后换了木屐,一下下敲在山石上,响声分明。
燕昭本就心烦,听见声音更觉得躁,索性把木屐踢了,赤脚走在山道上。山石冰凉坚硬踩在脚下,烦躁这才消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