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只得收回视线,望向来人。
得了允准,裴卓明走进书房,脚步都刻意敛到无声。他手中捏着枚竹管,开口之前,先朝书桌边上看了眼。
“殿下,有信件到了。”
他绕到桌案另一侧,没有人的那边,“还请殿下亲观。”
手里的东西很快被取走,但没听见竹管拆开的声音。
先响起的反而是一声呼唤,很轻,像是怕惊到什么人。
“阿玉。阿玉?你先回吧。”
下一道声响隔了半晌。
书案另一头的人淡淡答了句“是”,起身时椅子蹭过地面,拉出一截刺耳噪音。
接着书房门开合,走了。
裴卓明这才抬起一点视线,打量书案后的人。
他看见的叫他意外。
没有生气。没有皱眉。没有因为那个少年冷淡的态度不满,也没有斥责他弄出的噪音。
甚至若有似无地笑着,眼睫弯弯,仿佛她手里装着密信的竹管不是竹管*,而是什么稀世奇珍。
“芜洲的信?”
问话落进耳中,裴卓明这才回神。
“是。快马加鞭,路上没经第二人之手。”
燕昭展开信纸,逐字浏览,片刻后轻笑了声,缓缓颔首。
“好。芜洲太守还不算太傻,能明白我意思,也愿意配合检举徐文斌的事。”
裴卓明垂着眼睛,燕昭没问他,他就不说话。
“后日就是腊八了?”
“是。”
空气又静了几息。
“安排下去,元日启程。”
燕昭把密信递到烛台上,又盯着它烧成灰烬。
“大部队原路返回,你带一队轻骑跟着我,走九江道直抵芜洲郡。”
裴卓明很快明白了她意思。这是要打芜洲那边一个措手不及,以快取下在赈灾物资中动手脚的徐文斌。
他垂首应是,正要退下,忽又想起一事。
“殿下。”
燕昭抬眉,“还有事?”
裴卓明抿了抿唇,轻声开口,
“玉公子……跟着车队走么?”
桌角烛火一跳,火舌窸窣,他听见燕昭轻笑了声。
“不。”
书案后的人眼睫微弯,琥珀色眼瞳神光熠熠,“他跟我的马。”
-
书房门在身后关上,切断光影。
裴卓明垂眸沉默了会,一抬头,看见外间站着个人,正安静地整理着公文。
他微微颔首:“云女官。”
“裴小将军。”书云循声回头,“殿下有吩咐?”
裴卓明摇摇头,看见她手中理好的一沓奏折,问:“这些是要发回京的?给我吧。”
书云沉甸甸地递过去,裴卓明手中很快满了,但桌上也只是清空了一半。
“再叫个人来吧,”她叹口气,“殿下最近真是辛苦了。”
往常这种闲话,裴卓明一概充耳不闻。
与他无关的事不多听不多说,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但今天,他莫名就接了话。
“是……着实辛苦。”
“对呀。铁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不过比起从前,倒也好了许多。”
裴卓明轻轻“嗯”了声,“是和从前不同了。”
就比如从前,那位玉公子私自外出的事,她必定是要重罚的。妄行擅动形同背叛,这一类事从无容忍。
可现在……
书云没看他,低头理着几页手札,一边理一边轻叹。
“以前殿下是真不把身子当回事,行事也捉摸不透,整夜整夜地熬,要么就是深夜打马去……那时候为这事吃了多少弹劾,现在想起来都还心惊。不过现在好多了。”
她忙完手里的,朝裴卓明颔首示意,“我还有些年节的事要安排,就先走了。”
裴卓明也回一礼,沉默地垂下眼帘。
现在好了么?
可他怎么觉得更捉摸不透了。
灯油添过几回,等燕昭再抬起头,已是深夜。
搁下笔靠上椅背,她伸展了下僵痛的肩,视线习惯性就落向一旁。
书案边上,那把圈椅空着,没有她想看到的人影。
她突然就有些坐不住了。
公务是永远处理不完的,她想,不如去看看那家伙睡下了没。
若没睡,正好。
若睡了,就把他折腾醒,也正好。
于是她毫不犹豫起身,走出几步又折返,从卷宗底下翻出一个匣子。
白日里,长史送来了年节贺礼,丰厚异常。别的都还没什么,只有这一匣青白玉棋子被她留下了。
倒不是她有多爱下棋。从小被逼着拆棋打谱,以至于现在看见这些就心烦。
而且……
玉质冰凉,拿来对弈多无趣。
明明有更好的用处。
燕昭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转身离开。
瘦月稀薄,无处不寂静,昏暗里,脚步偶尔踩上残雪,一声轻响似鸟鸣。
一转一停,她来到那间僻静小院。院子里静悄悄的,窗后昏黑一片,没有点灯。
果然已经睡了。
燕昭无声勾了勾唇,眼底笑意顽劣,几步上前一把推开门。
然而下一秒,她视线顿住。
榻上空着,没人。
视野里一片死寂,仿佛连月光都被隔绝,只剩漆黑。
呼吸有一瞬发紧。
接着,像是直觉感应到什么,她回过头,朝窗边看去,轻笑出声。
少年坐在窗下,伏案睡得正香。
房间昏暗,他衣裳莹白,像月光本身。
燕昭朝他走过去,脚步都不自觉放轻。
窗外微光漏进来,恰好落在他侧脸,照亮一线消瘦。
应该是真的累了,她想,不然也不会趴着就睡着。
不过……为什么是在这里?
记忆慢慢清晰,她这才想起来,之前有几次她晚归,他也趴在这张桌上打盹。
只是她从来没有多留意。
沉默片刻,燕昭若有所思抬头,看向他身前的窗。
平平无奇。明瓦虽能透些光,但实在模糊,根本赏不了什么景。
更何况现在是冬天,万物萧瑟。
从他的位置望出去,能看见的,只有她刚走过的院门。
就像是在……
等她。
想法浮现一刹,燕昭就自嘲地笑了声。等她?等她做什么。
等她把他从梦中惊醒,还是等着被她折腾?怎么可能。
她心里有数得很。
她收回视线低下头,再次端详面前熟睡着的人。
卸了妆粉,他苍白得有些透明。碎发盖住了他小半张脸,只露出半一截消瘦下颌,气色浅淡的唇微张着,气息温热平稳。
多漂亮一张脸。
对着她的时候,却只会摆出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
很精致、很柔软的一双唇,说出来的话又都那么扫兴。
刚伸出的手就在半空攥住了。
原本是想帮他拂开滑落的额发,乌黑细碎地挡着他的脸颊,碍眼得很。
现在她却觉得,他这个人比那缕碎发碍眼得多。
手腕一转,她手掌覆上那截脆弱的苍白,猛地捂紧。
睡梦中的人“唔”一声惊醒,条件反射地推她的手,又被一把钳住手腕制住。
昏暗里,他瑟缩得厉害,连落在她掌心的呼吸都是抖的。一双眼睛好半晌才聚焦,仓皇地看向她。
燕昭弯了弯唇做回应。
这样才对。
嘴巴不会说话就堵上,不愿意给她表情,就让他自己失控。
她满意得很。
直到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一丝晶莹。
“……”
“你哭什么?”
手掌松开,少年被她拽了起来,眼里还含着泪。燕昭碰到了他的手,冰凉。
他……
“害怕?”
燕昭刚想笑他,都不记得被她半夜叫醒多少次了,怎么还没适应。
可接着,她又从记忆的角落找出了一些碎片。
他一直是这样。
每晚,她不管不顾地把人从睡梦中拽出来的时候,他都是这样。
瘦削的肩膀止不住颤抖,眼睛里盈满惊恐,直到看清,才稍稍安宁。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她用来叫醒他的那只手太冰,现在想来,那分明就是害怕。
只是她之前从来都没多留意。
燕昭默了一瞬,在旁边坐下,又把人拉进自己怀里。
“你在害怕什么?”
梦魇般的嗡鸣还没散尽,声音落进耳中,虞白好半晌才听清。
原本想醒着等人回来,可白天在外头跑了一整日,实在太累,他趴在桌上就睡着了,直到刚才被她惊醒。
溃乱的心跳还没平静,听见燕昭问的,他又觉得胸口发酸。
又是这种表情。认真,专注,好像她真的在乎。
她真的会在乎吗?
她……会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