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世家公子她也见过不少,怎么就他这般小家子气。
  但面上不显,还点了下头回应他的见礼,
  “这么早?可我记得,昨日没排你守夜。”
  “不是守夜,”裴卓明有些局促地轻咳了声,“晨练。”
  燕昭这才发现他手里背着的长剑,颔首示意他自便。
  东方渐明,晨光被风雪沉沉压着,但天还是一点点亮了。不远处雪地里响起晨练声,剑光与落雪交织,破空阵阵。
  燕昭不用看,听也能听出利落干练。武将世家裴氏的二公子,她亲自从禁军选出的人,绝非凡俗之辈。
  踏雪轻声中,她望着远方开口:“裴小将军。”
  剑势一顿,裴卓明抱拳行礼,问有何吩咐。
  “南下的车队里,有几匹战马?”
  “依照离京前殿下的吩咐,除了殿下和云女官的坐骑,另有战马十匹。”
  “好。”燕昭点点头,“你点几个人,整装预备,天明出发。”
  裴卓明微怔,“殿下是打算……”
  “看天色,这雪一两日不会停,我们不能在这干等。”
  她扫了雪地里的青年一眼,“赶到淮南需要一整天。你最好留点力气,省得路上从马背摔下来。”
  说完她就转身回房,留下裴卓明端着剑站在原地。
  片刻后,脸颊上被风雪冻出的绯红又蔓延了些。
  他刚收了剑打算去安排,就看见燕昭又回过头来。
  “对了……还有一件行李,你一并装到我的马上。”
  -
  不知是因为喝了汤药,还是房间里有熟悉的气息,虞白一夜睡得很沉。
  醒来他先摸自己额头,不烫了,再摸床的另半边,冰凉。
  他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
  没休息么……
  再往桌边一看,空的。
  人不在,书卷也不在。
  要不是桌角还剩半截残蜡,他都要以为没人出现过。
  他一下有些恐慌。
  虽然只是很短一段时间,但他已经对燕昭产生了明确的依赖,看不见她,周围没有她的痕迹,他就会觉得不安。
  尤其在这样陌生的地方。
  他甚至会无法自控地开始怀疑,怀疑他根本没有回到她身边,怀疑这一切都是他独自臆想的梦。
  一这样想,他感觉心脏都像是被只手攫住了,呼吸都开始紧绷。
  听见禅房外隐约有熟悉声音,虞白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起身下床,草草收拾了一下就推门出屋。
  一开门,澄净雪光耀眼。他眼前浮起短暂的模糊,周围嘈杂的声音先灌进耳中。好半晌,视线才慢慢聚焦,看清了不远处牵着高头大马的人。
  燕昭立在雪中,黑衣黑马。她换了身骑装,长发紧束在脑后,外头还是那件黑金貂裘。
  风雪凛冽,她不动如山,像神话故事里的战神。
  虞白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又半晌,才迟钝地看懂情况。
  她要提前离开,骑着马。
  这当然与他无关。
  且不说他连马背都上不去,他也清楚,他在燕昭心里根本没多少分量,远没到出入相随的地步。
  他心里刚升起的一点光亮慢慢灭了。
  仔细绑好行装后,燕昭翻身上马,接着才想起还在禅房睡着的人。天亮时她去看过一次,他睡得香沉,她都忍不住嫉妒。
  一回头,才发现他已经起来了,胡乱裹着大氅站在门边,身影都快融进雪里。
  本来正要喊他上马,可看见他脸上淡又无谓的表情,她心思一转,又有了别的主意。
  “阿玉,”她朝人扬声,“你过来。”
  少年猛地抬头,没睡醒似的愣了会,慢慢朝她走了过来。
  “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燕昭低头看着他,挑眉笑了笑:“你就别跟着我们一起了吧?”
  “就留在这里等雪停,正好慢慢养病。”
  那双眼睛一下垂了下去。
  “是。”他轻声说,“殿下路上小心。”
  燕昭默了片刻,攥住缰绳,“那我走了?”
  马下的人慢慢俯身,安静行了个拜别礼。
  没看到她想看的,燕昭有些不满地眯起了眼睛。
  接着,她一紧缰绳扬起马蹄,转身奔入雪中。
  马背上,燕昭回过头,看见他从雪地起身,还是没说话,没反应,甚至都没朝她这边看。
  难道不应该哀哀恳求她带他一起走么,她心想,昨天那个出尽百宝勾引她的人去哪了?
  她觉得很不爽。
  战马跑出一段,她再次回过视线。漫天雪白里,那道浅色人影慢慢转身,走回了禅房。
  她一下明白过来。
  是不想和她一起去啊。
  也是,这雪还要下好几日,对他来说怕是难得的清净。
  那她可不能让他如愿。
  风雪里,马蹄声渐渐远去。虞白慢吞吞往禅房走,每一步都觉得沉重。
  领子里,好凉。
  刚才燕昭猛地策马,扬起的雪劈头盖脸洒了他一身。
  可他不想抖掉。
  这雪看上去要下好几天,这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迹,他想尽量保存得久一点。
  忽然,身后响起留守侍卫的惊呼声。
  虞白茫然地转过身,看向纷纷扬扬的雪。冷风冻得他耳廓发麻,他觉得他好像起了幻听。
  他好像听见了刚远去的马蹄声。
  漫天大雪无边无际,直到银白被一点乌黑破开。
  战马直冲到他面前急停,扬蹄时带起的雪再次撒了他一身,燕昭从马背上低头看他,笑里带着点顽劣:
  “失望了吧?你得跟我一起走。”
  说着,她俯身伸手,一把将他捞上马背。
  -
  疾驰数里过去,虞白都还如在梦中。
  耳边风声呼啸,厚重的带着蜡烛烟气的裘氅堆在他周身,像是燕昭把他裹进了怀里。
  他确实在她怀里。
  握着缰绳的手臂半围半护地拢在他腰侧,偶尔一下撞上来,有点疼。
  刚才被她揽着腰拉上马,虞白感觉他骨头都快断了,好疼。
  疼得他眼眶发酸。
  他都不记得他想象过多少次了,想象她神兵天降一样突然出现,把手伸向他,说带他走。
  六年,那么久。
  久到后来他都学会了不再期待,可他的幻想怎么就成真了。
  “怎么还哭了?”
  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气带笑,“这就受不住了?还早着呢。”
  虞白赶忙擦干眼泪,也不敢抬头,就蜷在她大氅下小声问:“有多久……到淮南?”
  燕昭轻笑了声,带着些他听不懂的戏谑。
  “一整天。所以,你自己忍着点。”
  他不明白燕昭要他忍什么,但风雪太大,他不敢再问。
  只在心里雀跃地想,真好。
  可以在她怀里待一整天。
  一行人一路急行,午间歇息片刻,继续踏雪南下。
  惨白,是天地间唯一颜色。
  白雪之下,尽是倒伏的作物、垮塌的房屋、冻死的牲畜和道旁尸骨。
  温软水乡承不住雪花之重,又被拖掩盖藏,硬是耗到眼前这样生机全无的地步。
  直到城外三十里,才依稀看见人迹足印,再往前,有逃难的百姓颤颤巍巍走在风雪里。
  有的深一脚浅一脚,踉跄前行。有的倒下了,好半天没能起来。
  燕昭朝旁边侍卫打了个手势,叫过去查探,继续朝淮南城前进。
  暮色已至,迎面刮来的风几近刺骨,夹着碎雪,打在脸上细细密密地痛。
  就快到了。
  夜幕如期降临,却看不见前方灯火。
  淮南城已经没有足够的物资照明了。
  马蹄声在黑夜里格外响亮,踏碎一路冰雪,巍峨却死寂的城门终于显形。
  城墙上,值夜守卫举起细瘦火把,光亮如豆。
  “……什么人?”
  燕昭勒停战马,手中高举一物,朗声喝破长夜风雪:
  “摄政长公主昭,奉旨亲临,印信在此——”
  “——开城门!”
  -
  刚一进淮南城,燕昭就带着人去忙碌了。
  此行暂住太守府,虞白坐在暂时收整出的厢房里,静静出神。
  他脑袋还有点晕,马背上颠的,冷风吹的,还有心跳太快涨的。
  在燕昭怀里待了一整天,甚至身上都还留着她的体温,他到现在都还有些飘飘然。
  然而,更多悸动来自面前摆着的行李。
  其中一份是他的,他也是现在才发现燕昭原本就打算带他一起来。
  至于为何还要说那些让他留着等雪停的话,他已经无暇思考。
  因为他的行李旁边,还摆着另外一份。
  ——燕昭的。
  片刻前,引路侍女说的话还回响在他耳边。
  太守府有事不便,暂时只有这一间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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