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109节

  师岚野回答:“为了救人从剑上跳下来,不是受伤,是力竭。”
  沉云欢蹙起眉头,看着闭着眼睛陷入昏迷的常心艮,面具遮住了她的脸,但不用看沉云欢也能猜到那是一张如何苍白枯瘦的面容。分明自己都形容枯槁了,竟然还在这种时候跳下来救人,沉云欢大为不赞同,转而对师岚野道:“希望你能在她醒来之后适当责备一下这种愚蠢的行为。”
  师岚野望着她。
  沉云欢又道:“不过不要说是我授意的。”
  她俯身,想将常心艮背起来,但又想起自己身上不少血污,便让师岚野代劳。既然与其他人失散,在此处停留也没有意义,沉云欢持刀护行,让师岚野带路,两人继续向前。
  往前行了约莫几里地,在沉云欢解决第六次邪虫的群攻之后,师岚野带着她停在一座破败的大殿之前。殿前的檐下挂着两个灯笼,沉云欢以神火点上,在黑雾之中尤为显眼,同时也照出着大殿的轮廓。
  这座建在瀚海之中的大殿有着非常突出的西域风格,看起来不像是供奉着神像之地,反而像用于祭祀所用。殿门已经十分破旧,但勉强能遮蔽风沙,推门而入,就见殿中有一方不小的白玉池,两边则有半人高的蛇像。
  虽说这地方看起来荒败不堪,还立于风沙卷积的沙漠之中,但池中的水却颇为清澈干净,沉云欢倍感惊喜,上前细细检查一番,发现这是因为两边的蛇像里都放着灵石,尽管是许多年前留下的东西,但现在仍保持效用,所以才维持着池水的干净。
  沉云欢被血污泡了满身,见到池水之后一刻也忍不了,立即就要下水冲洗。师岚野默默将常心艮放在墙边,转身出了大殿,反手关上殿门,站在外面充当起门神。
  进入瀚海之后的情况可以说是非常艰苦了,毕竟几人还为了隐藏身份不可乱用灵力,沉云欢已经好几日都没有正经清理身体,而且比起术法清尘,她现在更喜欢泡在热腾腾的水里,消弭身体的疲倦。
  池水本是冰冷无比,沉云欢入水的瞬间施展神火,将一池的水烧至适宜的温度。她解开了发上的长辫,脱得赤条条一个,在偌大的池子里来回畅游,很快雪白的皮肤就被泡得红彤彤,连脚趾缝都不放过,洗了个干干净净。
  池岸摆放着师岚野身上的黑袍,她爬上岸之后以灵力甩尽水珠,将宽大的黑袍披在身上,抓了根丝带往腰间一束,卷着波浪的墨发绸缎一样披在身上,热水泡红的脸带着几分满足的倦怠,衬得整张脸昳丽漂亮。
  “你想蹲到什么时候?”沉云欢忽而一抬脸,精准地与上方藏在暗处的眼睛对上视线,冷声道:“下来。”
  一声轻响,那人就从房梁上爬下来,低着脑袋瑟缩着肩膀,怯弱道:“抱歉,我方才听到外面有声音不知来人是谁,所以才慌张地躲起来,后来又见你在洗……”
  沉云欢看着面前的人。这少女身量不高,因此低着头的时候能看见她的发旋,有两个。民间俗话,说是有两个发旋的人心眼多,大多都不是好人。虽然这本身是一种谬论,但沉云欢每次瞧见这发旋还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来。
  “这里没有旁人,别装了。”沉云欢打断她的话。
  迦萝一怔,惊诧地仰起脸,畏惧地看着沉云欢,像是不明白她此话何意。
  门轻响,师岚野推门入殿,手上拿着已经被他擦拭干净的墨刀,淡漠地扫了迦萝一眼,并不为她的突然出现所惊讶,显然也是早就知道她蹲在房梁上。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沾沾自喜,认为将我们这些愚蠢的外来人耍得团团转?”沉云欢缓步走近她,身量的差距让她的眼神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慢,另带着不可忽视的锐利杀气。
  迦萝害怕地发起抖来,眼睛盈满水液,颤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从未如此觉得……请不要杀我……”
  沉云欢哼笑一声,忽而伸手,动作堪称温柔地从迦萝的脖子处勾出一条线。那线上坠着一块苍白的骨头,小巧玲珑,上面还覆着一层油润,显然经过精心的风干和处理。
  沉云欢状似好奇地问:“这块骨头,你进瀚海的前几日都没戴,为何今夜突然戴上?”
  迦萝瞳孔骤缩,浑身一震,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鲜少拿正眼看她的人,竟然会发现她突然往脖子上戴了东西。
  沉云欢抬手,指尖捏着一块与迦萝脖子上一模一样的骨头,道:“说来也巧,我也有一块相同的骨头。只是我将它揣在身上之后,莫名遭受了六次邪虫的群体袭击,你说这是为什么?”
  第146章 故人遗言明尽真假事
  黑店的老板娘, 似乎是叫依兰。
  沉云欢回忆起她时,就只剩下一个名字,和她在临死前慌慌张张说出的自认为可以换她一命的“秘闻”。
  只是那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必死无疑, 因此动了歪心思, 一边悄悄做着向别人发送求救信号的小动作, 一边还要往秘闻之中掺一些假话,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沉云欢会信以为真。
  她说瀚海之中有一种能够模仿人的妖邪,将这种妖物的脚趾骨剔下来带在身上, 就不会迷失在瀚海之中。
  然而这话沉云欢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 如若这是真的, 想必这西域早就被贩卖这种东西的商铺给占据,毕竟任何地方都不缺视财如命的凡人, 这种能够在瀚海之中免于迷失的东西, 不管是真是假,进入瀚海的人也必定会人手买一个。
  沉云欢想起依兰说起这传闻时脸上那贼兮兮的表情, 眼神还隐匿着阴毒的光,心说这害人的心思也太明显, 谁上当谁才是蠢货。
  果不其然, 沉云欢在尝试将那邪虫的脚趾带在身上之后,就接连受到了六次邪虫的群攻, 由此她便断定这种玩意儿并不能保佑人免于迷失, 反而会因为气味或是某种种族特质, 引来邪虫的追击和疯狂报复。
  这也是迦萝突然将邪虫脚趾戴在脖子上的目的。
  沉云欢的手上稍一用力, 就拽断了迦萝脖子上的绳子, 痛得她低呼一声,却不敢发出抱怨。绳子上串着的脚趾骨是经过精心处理的旧物,显然迦萝不是头一回这样做, 她应当是有一种能够抑制骨头效用的方法,在需要邪虫袭击时就拿出来戴上,同时她自己又可以避免邪虫的伤害,所以她对借刀杀人这一招非常熟练。
  沉云欢捏着趾骨,眸光有些散漫:“我早说过,若是你坦诚你的目的,我会考虑留不留你的性命,毕竟你一路从京城追到这里也不容易,你为何自作聪明?”
  她的话充满惋惜,落在迦萝的耳中,俨然就是死刑。迦萝已知什么谎言也骗不过她,双眉一舒,方才那惊慌怯弱的神色便瞬间散去,勾着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我只是不想将事情搞得太麻烦。”
  “所以你引来虫群,杀了那么多人?”
  迦萝耸耸肩,满不在乎道:“你不觉得他们实在太拖后腿了吗?每隔十二个时辰必须要停下来休息,他们手中有补充精力的灵药,但不会用在赶路途中,只等着找到黄金城之后用以争夺那些宝物,说白了也不过是贪图宝藏的蠢货,便是死在这里,骨头也会变成圣地的污秽。”
  沉云欢:“这便是你杀人的理由?”
  迦萝哈哈一笑,说:“我没有杀人,是他们该死。瀚海圣地会对每一个闯入者进行考验,心怀歹念之人会葬身此处,魂魄永远供瀚海驱使,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受圣地的庇佑,安然走出瀚海,他们只是没通过考验而已。”
  沉云欢见过太多将自己害人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之人,她蜷起手指将一新一旧两节趾骨攥在手中,瞬间碾为齑粉撒落:“这么说来,那我也想看看你能不能经过瀚海圣地的考验。”
  她话音一落,墨刀便嗡鸣一声,好似巨龙的吐息。迦萝便被这瞬间爆出的热焰淹没,迅速往后翻了几个滚闪避,道:“你若杀了我就会永远迷失在这片沙漠之中,永远走不出去。”
  “未必。”沉云欢抬手握住出鞘的刀,清凌凌的眼眸轻抬,冷笑道:“我还可以在你脖子上拴条绳子,炼成一条只会寻路的狗,带着我们找到出去的路。”
  迦萝感受到空中开始四溢灼烧的热意,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那凶猛的杀意锐不可当,可分明她只是持刀站在那,什么都还没做。
  这是她绝对战胜不了的人。迦萝心知肚明,并且她听闻此人在另一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杀人如麻的人物,若不是幼年入了仙门修得是正道,此刻恐怕早就成为祸害人间的大妖魔。
  约束她没有滥杀无辜的,不是胸腔里的那颗善心,而是她自幼学习的,用以分辨善恶的法规。她若想活命,必得让沉云欢在心中判定她为“善”才行。
  “你不能杀我。”迦萝道:“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沉云欢对西域这片土地有着奇妙的情感,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只是她在听到关于这里的传闻之后,总是忍不住听下去。她转头看了一眼靠在墙边,尚处于昏迷状态的常心艮,转而放下刀,道:“说来听听。”
  “他们是为了寻黄金城而来。我的村落正处在黄金城的入口,于是便诞生了一些荒谬的传闻,说我们是黄金城的守护者,我们身上流淌的血液不仅可以避免瀚海里邪祟的攻击,还能用以开启黄金城。自从十多年前那个女人证实了黄金城的存在之后,这些被贪婪所驱使的人闯入我们的村落,肆意杀害我们的亲朋,只为满足自己的贪欲。”
  迦萝从怀中摸出一张羊皮纸,一甩手展开,上面画着交织扭曲的线条:“这是我从商队的头领那里偷来的地图,上面被圈起来的地方都是他们认为黄金城的所在之处,我的村落也在其中。他们根本不是商队,不过都是谋财害命的土匪。”
  沉云欢一抬手,那羊皮纸便飞入她的手中。她粗略一看,见地图上除却标注了几个地点之外,还有蝇头小字做了批注,证实这些人的确是为黄金城而来,并且也很容易在里面找到迦萝的村落,因为上方标注了三个字:守城村。
  “我若是一开始就想害死他们,在进入瀚海的头一晚就会戴上趾骨,何须又等几日?我是在今日听见那些人暗中商议着先去我的村落抓人,所以才决定除掉他们。”
  沉云欢轻挑眉尾:“既然你的村落长期受此迫害,何不早日搬离?”
  迦萝听闻,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我听闻你在苏州长大是吗?苏州应是烟雨水乡,草木茂盛之地,对你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一场雨,却是我们不可多求的天之恩泽。西北之地连雷声都少见,更遑论雨水,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养活我们这些凡人,祖辈以生命在如此蛮荒之地为我们建起栖息的家园,我们岂能随意舍弃?”
  沉云欢收起了羊皮卷,连墨刀也缓缓合鞘,道:“接下来我问的话,你必须如实回答,倘若有一句假话,我便立即让你人头落地。”
  迦萝微微欠身:“请问。”
  沉云欢问:“你从何时开始跟在我们身后的?”
  “我并没有能力一直跟踪你们,只是听闻你要前往西北,所以才日夜兼程从京城出发追赶至此,我比你们早几日到,知道这是进入瀚海的必经之路,所以才在客栈里等候。”迦萝目光轻动,往沉云欢的身后看了一眼,道:“至于为何找上你,我所准备的理由是希望你们能彻底清除食脑鬼,但这是谎话,我知道你已经识破。”
  “实话呢?”
  “抱歉,我身上还有秘言誓咒,不能如实相告。”
  “那好吧。”沉云欢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又要抽刀:“我也只好履行承诺,让你人头落地了。”
  她刚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微弱的声音,轻柔地唤道:“欢欢。”
  沉云欢脚步一顿,撇着嘴给迦萝甩了个“算你走运”的眼神,转身快步前往墙边:“常姨,你终于醒了!师岚野让我转告你,下次不要自不量力,救不了的人就不要去救!”
  常心艮不知何时睁眼,正扶着墙缓慢地站起,她的动作光是看着就极其吃力,仿佛先前救人的举动让她原本就枯槁的身体遭受了极大的损伤。沉云欢将她扶住,摸到她因过于消瘦而硬邦邦的胳膊,忍不住皱了皱眉,又道:“师岚野还说,你的状态实在太弱,恐怕会拖我们赶路的进程,不如我给你输些灵力……”
  常心艮摇了摇头,声音充满疲倦般:“不必。”
  她这模样实在是太脆弱了,简直一副随时就要随风飘散的样子,沉云欢难免心急:“师岚野说你不该如此固执,我的灵力有很多,给你分一些也无妨。”
  常心艮听完便笑了,轻轻的笑声十分温柔,道:“这位看起来倒不像是会说那么多话的样子。”
  师岚野静静地站在一旁,由于气质过于沉默而显出几分温顺,没有半点要反驳的意思,仿佛这个时候沉云欢就是说那些邪虫全是师岚野引来的,他也能眼睛也不眨地顺从承认。
  “就是他说的,你刚才昏迷过去,所以才没听见。”沉云欢嘟囔了一句,仍坚持要给她输送灵力。常心艮拒绝无用,只得接受,只是那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沉云欢的掌心输送入常心艮的身体之后,却不见她有半点好转。
  她的身体好似枯死的木头,干涸的河流,这星星点点的雨露落上去,不足以让她焕发。
  沉云欢的脸色瞬间沉下来,想要加大灵力输送,却被常心艮枯瘦的手摸了摸脑袋,轻轻地制止:“别白费力气。”
  沉云欢:“什么原因?”
  常心艮道:“旧疾罢了,不必过心。”
  这显然是敷衍的谎言,可母亲不愿多说,沉云欢就算一直追问,也只会得到别的谎言。她沉默不语,猜测这与母亲无法离开西域,在此地徘徊十多年的缘由相关。
  “不过你这身扮相是怎么回事?衣冠不整,不成体统。”常心艮马上对她只披了一件外袍的事提出批评,低声道:“快将衣裳穿好。”
  两刻钟后,沉云欢穿戴整齐地盘腿而坐,墨刀放在边上,已经沉思许久。
  师岚野坐在她身边,手里握着她长长的发辫,许是常心艮编出的花样实在精致,他看得仔细,大有一种要学会的架势。
  迦萝也因为常心艮醒得及时保住了一条命,此刻正殷勤地给沉云欢洗那些腥臭血污的衣裳,像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勤劳,将水花摆得哗啦啦作响,十分吵闹。
  常心艮站在墙边,慢悠悠地走着,也不知对着破旧的墙壁观察什么。
  沉云欢的沉默持续得非常久,她应是在思考让她很苦恼的事情,这是往常鲜少出现的情况。师岚野将她的发辫捏在手中,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忽而抬手在褶皱处轻轻触碰。
  沉云欢察觉到触碰恍然回神,抓住了他作乱打断自己思绪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这座殿是在十多年前建起的。”师岚野突然说了一句让沉云欢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想了想,顺着这话问道:“建来何用?”
  “此地是瀚海的中心。”他道:“西域曾广为流传一则奇闻,于瀚海中心建立神殿,便可将所有在西域逝去的魂灵召回此处,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于世间。”
  沉云欢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世间不存在真正的起死回生,但死之后的魂灵仍可以留在世间,就像年幼时被恶狗分食的扶笙,还有战死故国的霍灼音,二者都是已亡之人,却还是能看起来像常人一样活着。
  然而她们却无法真正体会到活着的生灵能够感知的冷暖和朝夕,不知风的轻和,不知水的凉爽,失去生命之根本,化为行尸走肉。这便是师岚野所说的“另一种方式存活于世”。
  但沉云欢觉得师岚野突然提起这座破旧大殿的建立,并不是单纯地给她讲这则奇闻。自从在西域里触摸到母亲的过往之后,她对“十多年”这种字眼相当敏感,疑神疑鬼地觉得所有那个时间段发生的事,都可能与母亲有些关联,比如证实黄金城存在的那个女人。
  她转脸朝常心艮望去,见她在那个地方已经站了许久,便起身走过去,询问:“常姨,你在看什么?”
  常心艮偏头看她一眼,没有回答,但沉云欢已经走近并且看见墙上的东西。
  那是十分陈旧的字迹,在原本就上了年岁的墙上几乎呈现脱落的模糊,辨认起来并不轻松,沉云欢看了好一会儿,才在上面看见“丙午”“西域”这样的字眼,立即意识到这是母亲在十多年前留下的小记。
  “已经看不清了呢,可惜。”常心艮慢悠悠道。
  沉云欢问:“上面写了什么?”
  常心艮摇摇头,“十多年前来这里的时候曾见过,但是年岁太久,已经忘了内容。”
  沉云欢也佯装惋惜,“那确实没办法。”
  常心艮没再多言,沿着墙面往前走——这座殿屹立此处十多年,来访的客人有许多,在墙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痕迹,她便是在看这些痕迹。
  沉云欢看着她走远的背影,继而抬手,用十分隐晦的动作在墙面施了个小术法。
  墙面上的字体立即清晰浮现,崭新得像是刚刚才刻下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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