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75节

  得益于奚玉生周全的游玩计划, 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在接下来的四日几乎没有闲暇时间。好在京城里的热闹事非常多,倒不至于无趣疲累,偶尔玩累了, 奚玉生便会跟在师岚野的后头, 跟着回将军府, 蹭一顿师岚野做的饭食。
  听闻太子已经回京,楼子卿忙于朝中事务,整日脚不沾地, 倒是鲜少能与他碰面。其他时间, 四人便在城中闲玩, 虽然走到最后总是会变成师岚野与沉云欢、奚玉生与霍灼音两两分组,但仍不能打消奚玉生一大早就来将军府候着的热情。
  等沉云欢再次进宫, 祭神节已剩下最后一日。
  永嘉帝在皇宫召开了宴席, 称作“宴仙会”,沉云欢应邀, 带着师岚野前去宫中赴宴。夜晚的皇宫张灯结彩,挂起鎏金的灯笼, 极是奢华。
  沉云欢料想今夜的宴席意义非凡, 换以盛装出席,进入辉煌的大殿之后, 便看见八大仙门之首赫然在列, 其后便是九大世族之人, 放眼望去, 整个大夏赫赫有名的人物几乎都聚集于此。
  殿中还算热闹, 虽无喧哗笑闹声,但众人皆在闲语,气氛并不凝重。
  沉云欢一脚踏进去, 殿中不算嘈杂的环境瞬间又安静不少,凝聚起来的视线如有实质,落在沉云欢的身上,稍显炽热。
  几日前那回见面,这些人坐在高台之上,自持身份难掩周身的傲慢,而今再见,沉云欢与他们站在同一高度,那些人藏于眼底的窥探,惊艳尽数显现,再也不见轻视。
  宫人在前头毕恭毕敬地带路,沉云欢目不斜视,泰然自若地跟在后头,一路往前,座位被安排在极其靠近龙椅的地方,对面则端坐着正在喝茶的沈徽年。
  沉云欢视线掠过一眼,觉得沈徽年在从前年轻的时候并不这么总端着架子,许是因为现在年纪大了,才总是维持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或许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这样。沉云欢正想着,身边的空位落了座,她转头望去,发现是晏少知。
  不同以往,今日的他并未以白眉白胡易容,以本相露面,只是眉眼微沉,神色相当凝重,一筹莫展的样子。他瞧见了沉云欢,只略微问了几句这几日在京城玩了什么,但从脸色上看,他并无闲聊的心情。
  沉云欢没有多问,应了他的话之后就安静坐着,静静观察着殿中的其他人,觉得气氛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她侧头,歪着身子朝师岚野凑近,几乎贴在他的耳边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场宴席十分奇怪?”
  师岚野轻抬眼皮,似乎早就察觉并且已经想好了答案,就等着她来问,“像一场丧事。”
  “丧事?”
  师岚野曾经见过民间办丧事,许多人为悼念一个人的死去齐聚一堂,哭声和笑声交汇。主人家分明在为年纪轻轻的亡人而伤心,却还要笑着招待前来奔丧之人,往往这种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虽然面上是笑,但眼里有着化不开的哀伤和忧愁。
  殿中的所有人皆是如此,答案显而易见,师岚野声音淡漠道:“他们得到了不太好的消息,在为此忧虑。”
  虽然沉云欢不知道,但多半也能猜出来。修仙之人在人界享有一切上好的资源的待遇,概因他们肩负着守卫人界安宁,斩妖除魔的重任,而今雪域封印的事已然火烧眉毛,危难当前,他们必然要顶在前面,以血肉之身填补破碎的封印。
  虞暄说六月份前去雪域的第一支队伍已完全失联,下落不明,他坚持要去寻人,信任师父仍有一线生机,实则在殿中这些人的心中,已是十死无生。
  紧接着就是第二支、第三支,坐在殿中的这些人将被分作几队,前赴后继地前往沧溟雪域,投身凶险万分之地。或许他们已经明白这注定是条不归路,往前便是必死的结局,却仍不能退却。
  连晏少知都这般模样,显然是雪域那边又有了更紧急的状况,恐怕吃完这一顿晚宴,这些人都要从京城动身。
  沉云欢的指尖捻着一张油纸,将它折成各种形状,尖利的牙齿将充满甜意的糖棍咬得满是牙印,无法对这些人的忧虑感同身受。
  随着宫人一声高喊,永嘉帝入殿,所有人同时起身,拱手向皇帝行礼。
  沉云欢抬眼望去,就见永嘉帝比之前几日竟有不小的变化。他的神态疲老许多,面色也苍白泛青,的确如民间所言有大病之态,只是上次见他还中气十足,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却是不知为何在这短短几日变化这么大。
  永嘉帝笑着摆手,踩上台阶坐在龙椅之上,叫众人坐下,吩咐人上了美酒佳肴,再以管弦之乐为辅,开始了宴会。
  宴上众人举杯同饮,欢笑声比方才多了一些,随着皇帝说起当年旧事,众人才像是打开话匣子,纷纷忆起往昔。往前数个几十年,在座的各位也都是大夏的风云人物,那些纠缠在他们身上的爱恨情仇,风流往事,随着年岁的推移都已淡化,今日再提起,好似又回到当年般,就着酒水吵嚷得热火朝天。
  谁也没提沧溟雪域之事,好像这就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晚宴。
  沉云欢无人闲聊,只默默地吃着菜,偶尔抿一口酒,倒也闲得自在。
  宴席将散时,永嘉帝举起酒杯,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苍老干哑,“诸位仙长。这大夏的盛世,人界的安宁,便交托你们了。”
  言笑晏晏的气氛一哄而散,众人陆续起身,手中端着酒杯,逐一应声后,将酒一饮而尽,场面竟是说不出的沉重肃穆。
  永嘉帝喝了酒后猛地咳嗽起来,面容涨得通红,贴身太监忙上前搀扶,却见他摆摆手,没再说话,自龙椅走下来,离开了大殿。
  众人开始离去,方才的热闹尽数消散,沉云欢捻了颗花生米进嘴里,对晏少知道:“前辈。”
  晏少知自然猜得出她喊着一声是为什么,道:“随我来吧,正好我有些事要交代你。”
  沉云欢起身跟在晏少知身后,回头看了一眼师岚野,确认他也跟上了,这才出了大殿。
  晏少知一路无话,将她带去自己的住处,方一进门,屋中飘在空中的灯盏便亮起。
  “云欢,你在第四支队伍中,同行的是仙琅宗、万剑门,以及兰陵崔氏、咸阳贺氏,另配了各大世族中的顶尖高手协助。”
  沉云欢问:“修补封印,这些人够吗?”
  “不。”晏少知脱下外衣,对师岚野做了个请坐的姿势,道:“你们是负责求援。你虽然修习神法,但对法阵之门并不精通,修补封印用不着你。”
  师岚野在桌边坐下来,安静得像一尊白瓷人偶,一言不发,毫无存在感。
  沉云欢对于别人给自己分配的任务并不作表,只道:“雪域又有新的情况了?”
  晏少知来到一面墙前,抬手往墙上一按,刹时间丝丝缕缕的白光飘散出去,很快就凝结成画面。画面之中是大片的雪,隐约能看出厚重的雪层之下掩埋的狼藉。
  “昨夜雪域大震,在山上堆积了千百年的雪层有部分塌陷,建在雪域的万法殿倒塌,被埋在雪下,驻守万法殿的人皆已确认死亡。”
  “被雪埋死?”
  晏少知说道:“妖邪所杀。”
  沉云欢当下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人人都说雪域的封印摇摇欲坠,但到底没有亲眼看见邪魔跑出来,因此都以为像往常那千百年来一样,有一根弦仍在绷着,然而雪山大震,驻守万法殿的修士皆死,足以证实封印的的确确裂开了。
  晏少知:“神山之下镇压了万千邪魔,一旦封印破碎,势必山河崩塌,生灵涂炭,人界易主。”
  显然已经没有时间,不可再于京城耽搁,沉云欢问:“我何时出发?”
  “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第二件事,你须得在京城多留几日了。”晏少知转过身来,说话间,背后墙面上的景象变幻起来,映照出万象仪的模样。比之沉云欢前几日所见,万象仪上的光芒几乎消失,正快速转动着,像是崩坏的模样。
  沉云欢皱起眉毛,“怎会如此?”
  “万象仪在当年被打造时,取京城风水气运为运转核心,近百年来从未出现这种状况。”晏少知长叹一口气,眉眼间是乌云密布般的愁色,“京城,恐大难将至。”
  第114章 太子祭神(二)
  沉云欢见他如此, 不由得宽慰两句,“前辈是不是多虑了?这几日我都在京城街上游玩,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况且京城不是有号称天罩的四象法阵, 坚不可摧, 能出什么大事?”
  “大夏数百年, 每一代天机门掌门都竭力守护万象仪,只因万象仪与皇城气运相连,一损俱损。如今万象仪异动, 我却探查不出问题的根源, 是我无能。”晏少知敛起失落的神色, 转头望向沉云欢,诚恳道:“如今雪域之行迫在眉睫, 明日过后, 城中诸位修士便会离开,我也只能拜托你多留几日了, 待我找到事情的源头,就有解决的办法。”
  沉云欢倒不是想要推却这份委托, 只是晏少知口中的“大难”, 可不仅仅是出现一两个邪魔那么简单,他一定意识到了这次情况的严重, 所以才难以遮掩脸上的神色。
  若真有撼天动地的浩劫, 多她一个人, 又能改变什么?
  许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晏少知又开口, “云欢,你可知我为何每年都要去找你下一盘棋?”
  沉云欢微微摇头。
  “我生来是天缺命,注定孤苦、无后, 因此我在玄道极有天赋,幼年还未入玄道时,我看谁一眼,便能知道他明日要做什么,回到什么样的遭遇。后来入天机门修习,学得神演天机后,任何人在我眼里都一览无余,我若想看此人何时生,何时死,在想什么,要做什么,都只需要动动手指。”晏少知点了点她,道:“唯有你,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看透。”
  沉云欢轻扬眉尾,面上并无惊讶之色,显然是早就猜到。
  “为此,我每年都会找你一次,邀你下棋。你的下一步棋我永远推算不出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持续如此,发现不论我在玄道如何提升,都窥不得你命格上的半分。”
  晏少知得出结论,“我认为你不属于人间。”
  “我不属于人界?那我是什么?”沉云欢觉得好笑,没忍住弯了眼睛,道:“妖还是仙?”
  晏少知神色认真,并非说笑,“是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守住大夏,守住京城。”
  沉云欢望着他,面上浮现些许无奈,好半晌之后才微微摇头,“前辈,你糊涂了呀。”
  她若不是凡人,何来一身凡骨?若不属于人界,又为何化作星芒出现在万象仪之上?她比谁都清楚,她不过是一个凡人。
  晏少知没应声,他知道沉云欢说这话是何意,只是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所有仙门都以雪域封印为首要重任,京城无人看顾,留下沉云欢守在此地,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应对。就算沉云欢是凡人,她的命格与天下人都不同,无法探测,也足以说明她的特殊。
  “我会留在京城。”沉云欢问:“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晏少知:“无须改变现状,你只像前几日那样便可。”
  沉云欢想了想这几天的活动,几乎全天都是在街上游玩,但晏少知既如此说,应当有他自己的安排。她不再多问,颔首道:“那我便随时听调了。”
  晏少知道了谢,又侧头看了师岚野一眼。这人从进门开始就一句话没说,静静地坐在边上,像是与什么事都不相干,游离在世事之外。唯有沉云欢身上牵了一根线,连接在他身上,才让他得以踩在尘世之中。
  察觉到晏少知的目光,师岚野微微抬眼看来,与他对视。
  刹那间,晏少知从他的眸中看到了什么,像是一种他寻求了很多年的谜题终于有了答案,让他猛地失神。
  片刻后,师岚野淡淡地收回目光,仍目视着前方,状似发呆。
  沉云欢喊着师岚野离开,走到殿门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看见晏少知将手掌贴在墙壁上,望着画面里飞速转动的万象仪,眼中涌出无尽的悲伤,低声喃喃,“难道大夏覆灭,当真是不可改变的结局吗?”
  殿门闭合,沉云欢收回目光,抬头一看,不见月光,只剩下繁星支撑着无边夜幕,仿佛昭示着风雨欲来。
  城中仍旧欢声笑语,轰轰烈烈地庆祝祭神节,沉云欢一边走,一边闲聊似的问身边的人:“我们是回去休息,还是再去街上转转?”
  师岚野道:“你若是不放心,那便去街上走一走。”
  “不放心?我怎么不放心了。”沉云欢并不太想承认,“这京城高手如云,除四象法阵之外还有天机门守卫,皇室每年招揽那么多能人异士也不是吃白饭的,就算真有什么事儿,也落不到我的头上,更何况皇帝还妄想在我身上掠夺神法,我为什么要那么尽心尽力帮他守京城。”
  师岚野顺着话问:“那你为何留下?”
  沉云欢道:“不过是看着晏前辈的面子罢了。”
  师岚野微微摇头,对她的话不赞同,又道:“因为你喜爱此地。”
  “无缘无故的,我为何要喜爱这里。”沉云欢哈哈笑了几声,觉得此话荒谬,她自打能下山除妖之后,天南海北地不知去了多少地方,从未觉得自己对哪个地方有偏爱。
  要是非要挑出一个她喜欢的土地,她觉得应当在滇州,至少那里生了漫山遍野,各种各样的菌子。
  师岚野不与她争辩,因为他知道,即使沉云欢有时会口是心非,说出的话与心里的想法不太一致,但最后总会做出从心的决定。
  果不其然,很快就听她道:“不过你瞧着倒是很喜欢京城,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倒是可以多对此地上些心,今夜再巡逻一番。”
  沉云欢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师岚野眼底里荡开的轻浅笑意。
  两人出了皇宫后,行入主街,走了一个时辰,待到夜已深,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沉云欢才打着哈欠,揉着困顿的眼睛与师岚野一起回了将军府。
  隔日天还没亮,一记洪亮的钟声敲响,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被一阵穿过京城的风送至城中各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里。
  正呼呼大睡的沉云欢被这钟声敲醒,倏尔睁开双眼,腾地坐了起来,眼角还残留些许困倦,满脸迷茫。
  她只刚一动,师岚野也跟着睁眼,双目清明如水,没有半点惺忪,似乎根本没有睡着。
  第二声钟响悠悠传来,沉云欢翻身越过师岚野爬下床,手忙脚乱地蹬上鞋子披上外衣,嗓音还有些沙哑,“去看看怎么回事。”
  出门时天空还灰蒙蒙一片,余下些许星芒未散,晨起的空气清洌,清风拂面而过。主街站满了人,在中间留出宽敞的道路来,两边堆积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嘈杂的声响如一场暴烈的大雨,处处都是热闹之景。
  今日是祭神节的最后一日,皇帝将带领皇后太子,以及前朝百官祭神,全城百姓恭送祭车出城。这场面极为宏大,沉云欢看见那祭车建造得极致华丽,两边雕刻了七色祥云和栩栩如生的瑞兽。
  头车里坐着帝后和太子,明黄色的纱帐一重又一重,遮掩了里面的身影,隐隐看出帝后衣着华贵无比,太子则戴着面具。后头的跟车上则站着队形整齐的文武百官,身着蓝黑交织的盛装,人人神色庄严肃穆,直视前方。
  另有千百禁军护卫在两侧开路,百姓纷纷跪地而拜,高呼吾皇万岁,鞭炮声跟在后面炸响,祭车缓缓而过,从主街行至城门。
  沉云欢随着人潮前进,跟出了城门之后,许多百姓都止步回去,她则召刀而飞,带着师岚野继续往前。祭车行了半个钟头才停下,沉云欢站在半空往下看,见这地方十分辽阔平坦,当间建造一座祭台,上方摆着一尊大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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