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74节

  沉云欢想了想,转而对师岚野道:“我的小人糖吃完了,你再去给我做些吧。”
  师岚野绝不会拒绝,只是凉凉地看了虞暄一眼,转身前去厨房。厨房收拾得很干净,灶台下还余下一些柴火,是他今日早起劈的,只给沉云欢做了一顿早饭。
  师岚野点上灯,火芯跳跃,将他的影子投映在墙上,漆黑之下,竟显孤寂。他站在灶台前,眸光低落,浓黑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听见另一头传来关门声,与他中间相隔的并非一道门,一个院子,而是沉云欢的防备。
  “云欢,此人是何来历,你为何还与他住在一起?”刚进门虞暄给门上施展隔音术,迫不及待地询问。
  沉云欢来到桌边,径直给自己倒了杯水,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想了想才回答:“一些不太好说明的缘由,总之我需要他。”
  虞暄问:“那你可摸清他的底细了,从前怎么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沉云欢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暂时还没有。”
  虞暄极是不赞成,眉头紧拧,“你是不是太疏于防备了?如今你是众矢之的,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可千万要当心啊。”
  “我当然清楚,他们想害我,有胆子来就行。”沉云欢将脚边的椅子踢过去,道:“向隐哥,坐下来说吧。”
  虞暄在她身侧落座,“今日你去皇宫里,可见到大祭司了?”
  “见了,她对我用了探魂术,自己遭了反噬,受了重伤。”
  虞暄捶了下桌子,气道:“果真如此。”
  沉云欢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虞暄神色凝重,沉声道:“六月份宋家供奉天魔之事公之于众,八大仙门曾秘密召开过一次议事。雪域封印的崩坏如此快,与他们供奉天魔脱不了干系,民间一定还藏匿着不少这样的组织,但加固封印一事迫在眉睫,因此临时先派出了一批人去沧溟雪域,我师父便在其中。”
  “师父在出发前曾将我喊去,说你习得神法之后便有多方人暗中计划要从你手中掠夺神法。此神法本是天授,传承不得,但自古以来觊觎神法的人实在太多,什么阴邪的法子都能使出来。曾有先例成功过,据说用的便是探魂术。师父知道皇宫的大祭司会探魂术,又听闻你要去京城,便要我叮嘱你千万当心,只是这两三月我一直没有你的踪迹,也唯有今日才能见你,不得已出此下策,给你塞了纸条。”
  虞暄气得面皮发红,“没想到皇室竟当真有这种心思,简直可恨!”
  沉云欢倒不甚在意,她与皇室究其根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皇帝虽觊觎她的神法,但大祭司此举失败,身受反噬,皇室最终还是要借助她的力量,雪域此行就万万不能将她撇下了,必然要让她加入。
  她略一沉吟,问道:“师伯现在如何了?”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虞暄重重地叹一口气,忧心忡忡道:“月前,我与师父失去了联络,多方打听之后,发现不仅是我,六月那些前往雪域的人,都没了消息,恐怕凶多吉少。也正因如此,皇室才会这么着急在此召集八大仙门十大世家,共议雪域封印之事。”
  第112章 祭神节(七)
  虞暄摸出一块玉佩, 一黑一白,其中黑的那半块给了沉云欢,道:“这是阴阳玉佩, 其中一块碎裂, 另一块也会跟着破碎。阴玉给你, 阳玉我会贴身带在身上。过几日,我就跟随他们前往沧溟雪域寻找师父,若是我在雪域遭遇不测, 到了必死的地步, 我就会打碎阳玉, 届时你见阴玉破碎,便知我再也回不来, 还望你能知会我的父母。”
  沉云欢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虞暄这是交代后事来了。虞家是十大修仙世家之一,虞暄在家中的地位并不低, 恐怕这次雪域之行他是瞒着父母前去,“向隐哥, 雪域我也去过, 只要你不深入,就没那么危险。”
  “师父恐遭遇不测, 不论生死, 我都要找到他。”虞暄微微摇头, 神色决绝, 又道:“我生平从各处搜罗来的宝物都放在仙琅宗了, 届时我回不来,就全部给你,你记得去拿。”
  沉云欢道:“既然此行生死难料, 你何不跟我一起,我们相互也有个照应。”
  “没时间了。”虞暄道:“此次情况与往年不同,雪域封印摇摇欲坠,显然已经有邪魔从中逃出,雪域一带必将危险重重。我从掌门那里听得,此行将会分作三支队伍,前两队用于探路,为的就是要确保最后一队能安然前往封印的深处,完成加固,这关乎天下安危,兹事体大,不得有半点差池。”
  虞暄拍了拍她的肩头,露出个宽慰的笑容来,“云欢,你一定会在最后一支队伍中,就让我们这些人为你们探路吧。”
  沉云欢紧拧眉毛,满是不赞同,“若真是那么危险,岂非拿你们的命垫路?”
  “成大事,必将有牺牲。”虞暄的眉眼被暖色的光芒映照,竟显出无比深沉的坚毅来。他望着沉云欢,与她的眼神交汇,很快神色又温和下来,“云欢,你较之从前真的变了很多。”
  “从前在仙琅山,你一心修行,从不与人深交。当初我三天两头上山头找你玩,如此持续了好几年,后来有次我外出除妖重伤,险些丧命,你都没来看我一眼。我痊愈后极是伤心,去问你为何不看望我,你当时说什么,可还记得?”
  沉云欢循着他的话思考了片刻,很快就想起来这回事,脑中浮现出当年的场景。那日阳光明媚,她刚练完剑,正坐在草丛上擦拭剑刃,虞暄气冲冲赶来,恼火地质问她为何不去看望自己。沉云欢当然记得自己当时如何回答,她只是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反问:“我为何要去看望你?”
  虞暄道:“那倘若我死了呢?”
  沉云欢无所谓地低头擦剑,说:“死了就死了呗,难不成我还能让你起死回生?”
  虞暄便在她面前气得落了泪,此后有半年的时间未再上山来寻她。如今再想起来,沉云欢只觉得满心迷茫,忘记了当时的自己是如何想法。
  虞暄苦笑着道:“我气了半年,后来师父开解我,说你天生七情不足,六欲有缺,是无心之人,并非故意如此,我才释怀原谅。不承想你下山不过半年的时间,已然补足了七情六欲,不仅交了朋友与人结伴,还学会了体贴,早知如此,我便早就偷偷把你带下山了。”
  沉云欢从前觉得自己见多识广,但真的下山之后,双脚踏踏实实地站在土地上,才明白自己从前眼高手低,太多太多来自民间的东西,她根本没有见识过,从来称不上见多识广。
  她收下了阴玉,对虞暄道:“向隐哥,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在抵达雪域之后,一旦遇上危及生命的危险,立即摔碎玉佩,向我传递位置,同时想尽办法自保,我绝对以最快的速度前去救你。若你应了,我便收下阴玉,若你不应,我就会阻止你去雪域。”
  虞暄弯眼笑了,“如何?你还要将我锁起来不成?”
  “你知道我做得到。”沉云欢敛着眼眸,声音平静,倒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同时虞暄也明白,她说得出就做得到,从前沉云欢还不会神法的时候,他败在不敬剑下的次数就多得数不清,更遑论现在。
  “好,我应你。”
  虞暄从房间出来时,看见厨房点着灯,又觉得稀奇。民间有句老话叫“君子远庖厨”,大多男子是不进厨房的,师岚野此人看着倒是不食烟火,没想到钻进厨房便不出来了。他出于好奇,走到厨房门口往里看,就见师岚野坐在灯下,静静地往灶台里塞柴火,火焰的光芒落在他身上,照出一张精致绝伦的脸。
  自打春猎会他同沉云欢一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后,这几个月来,仙门从没有放弃过对他的追查。据虞暄了解,没有一人能查出师岚野的过往,他就好像凭空出现的人,毫无踪迹可寻。
  这就非常诡异了,哪怕是民间最寻常的普通人,也能查到父母亲朋,祖上根基,师岚野的过去却一片空白。
  虞暄绝不信师岚野是个寻常凡人,此时他悄无声息来到此处,正是试探的最好时机,只要通过观察师岚野在突发情况下本能的反应,就能看出他究竟是真的无能,还是假装无能。
  稍作沉思后,虞暄并指一抬,指尖微芒闪过,下一刻师岚野所坐的小板凳便四分五裂,就见他直愣愣地摔坐在地,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虞暄“哎呀”一声,动身进入厨房,快步走过去将师岚野扶起来,道:“将军府的东西未免太过劣质,好端端的凳子,怎么突然碎了?快快起来,没摔着吧?”
  师岚野被他捏着手腕,扶着手肘从地上拉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虞暄一边佯装热情地为他掸灰,一边顺着他的脉搏往里探,发现他体内如一潭平静死水,虽气息纯净无瑕,却没有半点灵力。
  他微微皱眉,不信邪,又探了一回,仍旧如此。师岚野便安静站着,任他皱着眉捏着自己的手腕不放,也没有半点挣扎。待到沉云欢循声进了厨房,师岚野才开口,“你探查清楚了吗,可找到你想要的了?”
  虞暄这才惊觉,匆忙撒开了手,尴尬一笑,“师公子这是哪儿的话,我是想扶你一把而已。你是云欢的朋友,我怎么会对你起疑心?你莫要嫌我。”
  师岚野转身,将碎了一地的板凳拾起来,淡声道:“我与她不过相识半载,比不得你与她十数年的师兄妹情分,你对我防备疑虑也属常事,我安敢不满?”
  这话说得让虞暄浑身刺挠,瞬间不知如何回应,好像自己当真做了什么恶事欺负了他一样,便道:“这……我帮你将这凳子修好吧。”
  “不必。”师岚野将碎木抱在怀中,冷淡道:“我虽不像你们这样有仙术傍身,但修理个东西还是能做到的。”
  “我并非此意。”虞暄道:“我只是想帮你。”
  师岚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仙长有这份心意,我已感恩戴德。”
  虞暄:“……”
  沉云欢定眼一看,心知肚明,好好的凳子哪能被坐碎成这样,分明就是虞暄暗中作弄。她拍了拍虞暄的肩膀,对他招手,示意他出来。
  虞暄跟在沉云欢后面,走到院门处,还没等沉云欢开口,他抢先道:“此人手段了得,不可不防。”
  “向隐哥,师岚野不是有心机的人。”沉云欢眸色极为认真地为他解释:“他素日连话都很少说,不相熟的人更是从来不理,你何故打坏他的凳子?”
  这模样落在虞暄眼里,活脱脱像是话本里被狐狸迷了心智的痴呆书生,他压低声音,急急道:“如此反常,那不是更加说明他方才是使了手段吗?”
  沉云欢却道:“定是方才你惹他生气了,他才会如此。”
  虞暄哀叹,“我的好妹妹,你清醒点。”
  “我清醒得很,自有分寸,你不必忧虑我。况且,我尚有命脉拿捏在他手中,不能惹他生气。”
  虞暄心中暗道果然如此,沉云欢从来不是愚笨之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师岚野此人的邪门,仍旧与他结伴定然是被威胁了。一代天骄竟被拿捏至此,虞暄当下急眼,怒道:“此等大事,何不告诉我?他究竟以什么威胁你?”
  沉云欢神色凝重,伸手比画了一下,“你知道仙琅山脚下的镇子里卖的那种缠在棍上的糖吗?”
  虞暄自然知道,幼年时没少吃,“小人糖,此物怎么了?”
  沉云欢道:“如今是我的续命良药,不可或缺。”
  沉默半晌,虞暄才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听说你当初从仙琅长阶摔下去过,有没有痊愈?是不是摔到了……”他抬起手,指了指脑袋。
  沉云欢推着他的背,往外行了几步,道:“你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何时出发去雪域记得给我传信。”
  虞暄心知再劝也无用,且沉云欢向来是可靠的人,应当自有思量,便也不再勉强,只是到底心有不甘,最后说了一句,“这师岚野就是邪门得很,不管你多信任他,都必须留心他的动向。”
  沉云欢点头如捣蒜,藏了几分敷衍在其中,虞暄叹气,与她道别,转头往外走。
  谁知面前这路平平坦坦,虞暄才刚走出院门没几步,猝不及防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慌里慌张爬起来一瞧,地上不知怎么多了块石头,绊住了他的脚。虞暄气恼,怒而飞踢,脚趾传来剧痛,没忍住嗷叫一声。
  沉云欢探出头,“虞向隐?”
  “无事!无事!我就是想喊一嗓子。”虞暄赶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飞快走远。
  送走虞暄之后,沉云欢进了厨房,见师岚野站在灶台前,搅拌着已经熬得黏稠的糖汁,破碎的板凳堆在墙角,像是被遗弃了。
  她将碎木板拾起来,掌中凝出微弱的光芒,丝丝缕缕的赤红飘出,将碎木板慢慢拼接起来。厨房中极为安静,柴火燃烧和冒泡泡的糖汁偶尔发出轻微声响,沉云欢半蹲在地,看着恢复如初的板凳,说道:“虞向隐生性警惕,他是与你不相熟才会如此,对你并无恶意,你别生气。”
  片刻的沉默后,师岚野低声道:“你们师兄妹一条心,防备我这个外人情有可原。”仿佛真的很大度,话中充满着原谅。
  沉云欢一琢磨,感觉话里有话。平时师岚野并不会这样,偶尔生点小气,很快就自我开解,恢复如常,冷漠之下偶尔泛起波澜也是正常,只是这次翻滚起水波来,怕是气狠了才会如此。
  “话不能这么说啊,我早就不是仙琅宗的弟子,哪里还有什么师兄?况且当初你在山上被欺负,我将你带下来后,可曾再有过人欺负你?若是我将你当成外人,又何必日日与你在一起。”沉云欢啧了一声,佯装不满,批评道:“你不要小人之心。”
  师岚野不提她先前三番五次说要分离,也不提她掌心里攥着从张元清那里得来的咒文,只转头看着她,目光直勾勾,“这么说,是我多虑了,你对我本没有异心。”
  “自然。”沉云欢坐上小板凳,仰头看着他,笑得双眸弯弯,“都是误会,幸好我比较大度,不与你计较这些,换个小心眼的人,怕是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师岚野眸光晦暗,凝望着她,“那你起誓。”
  沉云欢没料到他来这一招,愣了愣,“什么?”
  “你起誓。”火光为他的侧脸镀上金芒,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密密的剪影,流光掠过唇上的水润,只听他轻声道:“今后不论何时、何地,你都要对我保持绝对信任。”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不掺杂任何情绪在里面,却无端显得锋利,好似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极重的力量。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火光摇曳,不算宽敞的厨房之中,两人隔着三两步的距离对视。沉云欢望着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深不见底,藏着太多无法窥探的东西,但她只思考了片刻,便爽快应道:“好啊,我起誓。”
  “我沉云欢,今后不论何时、何地,都会绝对信任师岚野。”
  她说得太快,太不正经,像是随意出口,不会兑现的虚假诺言。但师岚野却没再说话,像得到满足那样转身过去,挑着黏稠的糖开始为她制作糖棍。沉云欢搬着小板凳坐在了灶台边,与他的影子融在一起,她闻到这些糖被熬出之后散发出来的甜腻的香气,盯着他熟练地将糖一圈圈缠在小棍上的动作,眸光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期待之色。
  这是非常考验耐心的事,师岚野要先用小刀削出大小长短都相同的小棍,还要将糖缠得紧密,最后包在油纸之中。他不依靠任何灵力,纯用双手制作,因此要耗费很长时间。沉云欢塞了一根在嘴里,坐着等,等到后来困了,竟然倚着他的腰身打起瞌睡。
  月光被薄雾遮掩,京城彻夜不息,主街上充斥着鞭炮烟火,欢声笑语。将军府的一角却寂静无比,柴火熄了之后,师岚野将边上堆叠成小山的糖棍收入万物锦囊中。他身体稍稍一动,沉云欢立即就醒了,揉着困倦的眼睛,拖着慵懒的长腔,“做完了?”
  师岚野应了一声,半蹲下来,从下方微微仰头看她。她像是实在困得厉害,眼睛睁了一刻,又立即合上,身体微微晃动,在睡意中维持着平衡。
  沉云欢的能力实在太强,肩上又背负了太多,遇到危险时下意识成为别人的依靠,因此也就让人忽略,她不过也才十八岁,面容还有些未脱的稚气,只有在这种半睡不醒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
  师岚野轻声问她,“我带你回房?”
  “嗯——”沉云欢应着,身子往前倒,被师岚野展开双臂接住,像从前在山间那座小木屋里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那样,将她从小板凳上抱起来,让她枕着自己的肩头,带着她出了厨房。
  云开月明,洒下一片银光,院子地面好似水一般亮。师岚野抱着她缓步走过,相贴的影子落在地上,好似亲密无间。
  第113章 太子祭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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