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83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荣常林当时脑中轰然作响,再瞧“自家”大胖儿子,肚里便烧起一团火。他细算田兰香上次带儿子去见严利明的日子,正是两个月前,一颗心便沉到了谷底。
  ——原以为跟田兰香成亲,只戴了一顶绿帽子。
  谁知这绿帽子竟是一顶接一顶,绿得看不到头。
  当日送了母子俩回家去,宋氏向他哭诉自己跟个老妈子似的,一双手伸出去都糙得没法见人,过年前约好了去给老主顾梳头,结果手指刮着头发,被人家轰出去了。
  宋氏不敢跟荣来福哭诉,生怕丈夫再翻以前的旧账,便只能逮着儿子哭。可同样的事情,哭诉的多了,也不能引起儿子的同情,还让他心生反感。
  荣常林暗中猜测田兰香又怀孕了,心头烦躁,既不想面对妻儿更不想面对一肚子苦水只会抱怨的母亲,便躲出家门,在外面胡乱走动,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芭蕉巷。
  他当时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竟跑去方家大肉铺子前面瞧了一眼,虽然还未过元宵,但方家铺子竟然已经开了,方珍收拾的利利索索,正在那里切肉。
  见到方珍的瞬间,他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两人和离,因女儿溺水一事闹得不可开交,此后她伤心归家,而他开开心心准备面对新生活,还想着终于能娶到心爱的女人,谁知却一脚踏进火坑,不得翻身。
  严家是荣家人的主子,他脱了奴籍也没用。
  亲爹可还是荣家的奴才。
  一日为奴,终生为奴。
  当天回去,他喝得烂醉,次日醒来便跟田兰香说:“要请大夫,也得等过了正月。”
  田兰香正不知如何开口,见他主动提起,还是松了一口气,扑进丈夫怀中,搂着他的脖子说:“常林哥哥,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
  是感激,而不是喜爱。
  荣常林心里一片冰凉。
  出了正月,荣常林去外面请了大夫来,诊出田兰香再次怀孕的一刻,宋氏气得面色铁青,尖利的声音刮着荣家所有人的耳膜:“贱人!婊子!你怎么好意思的?我儿可还好生生在家,你竟然敢给常林戴绿帽子!”唆使儿子:“还不去打这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荣常林脱力般倒在圈椅上,对母亲的尖叫充耳不闻。
  他第二次偷偷去芭蕉巷看方珍,是四月头上,严明利提着大包小包在大白天穿过葫芦巷邻居们打量窥探的眼神,踏进荣家大门,来探望田兰香。
  “三少爷怎么来了?”田兰香规规矩矩上前见礼,还一脸惊慌似的扭头去瞧他:“常林哥哥——”似乎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相待。
  荣常林起身,慌乱无措到了极点:“我,我还有点事,三少爷宽坐,我先去忙了。”逃也似的从家里跑了出来,连震惊到失语的宋氏也顾不上安慰。
  宋氏哆哆嗦嗦扶着墙回屋,只觉得心悸得厉害,下一刻便要被气晕过去,儿子落荒而逃的背影深深打击到了她,让她甚至生出一种妄想——她若为男子,妻子当着她的面红杏出墙,她得揣把刀子上去拼命,杀了这对狗男女!
  那天他在街上茫然游走,再一次走到了芭蕉巷,远远失魂落魄的瞧着方珍,仿佛是瞧着过去生活的影子。
  原来他也曾拥有安宁的生活。
  那天之后,过个十天半个月,严利明便会提着东西上门探望怀孕的田兰香,纵然荣来福晚间回来,听到妻子哭诉,叫儿子过去狠狠骂了一顿,也阻止不了严家三少爷上门。
  有一次荣来福回来的早,进门见严利明还未离开,忿忿道:“三少爷,适可而止吧!就算是奴才,也得给我们一家子留张脸,留条活路吧?”
  严利明怀里抱着大胖儿子,半点没有被赶客的尴尬,反而笑道:“老荣,说什么话呢?兰香肚里怀着我严家的种,怎么适可而止?怪就怪这块田太过肥沃,你儿子又不能耕,这也怨不得我啊!”
  荣来福一张老脸都没地儿放,自家事自家知。
  荣常林的身体状况他心里明白,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严家奴才背底里还不知怎么编排他一家,而他大半辈子在严家挣出来的脸面,早被田兰香给踩到了泥地里。
  /:.
  荣常林自田兰香再次怀孕,便跑去弟弟房里睡觉,此后便时常想起和离的前妻方珍跟早逝的女儿荣盈盈。
  有时候荣常明不小心提起盈盈,还很是难过。他房里还有小侄女生前玩过的小玩具,一直在窗台上放着,便好似下一刻小姑娘便从笑着从门口跑进来,蹦蹦跳跳喊一嗓子。
  荣常林当真开始思念女儿。
  在盈盈溺水半年之后。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虎子不是外人,难道是……
  罗家私塾开课的头一日,林白棠跟罗三娘子结伴去接弟弟,顺便逛了一圈罗家的园子。
  罗三娘子边走边讲起这园子的来历:“听说这园子还是我们家老祖宗当初为了凑钱,变卖了太太所有的首饰嫁妆,后来凭着一条货船发家,生意越做越大,赚到钱以后,为了补偿太太,便买了块地建了这所园子,又因两人在九月初九相识,便起名秋园。”
  秋园内亭台楼阁富丽堂皇,假山怪石错落有致,奇花异草吐蕊含馨,二人沿着园内长长的木制连廊边走边聊,细雨迷蒙,遇上园内婢子折腰行礼,侍立一旁,容貌之美令人印象深刻。
  林白棠满脸好奇:“想来你们罗家那位老祖宗跟太太必定伉俪情深?”
  罗三娘子偷瞄了身后一眼
  ,发现随侍的丫环们都在几步开外,便小声说:“小白棠,你最近满面春光,想是跟探花郎的感情蜜里调油,便以己心度人。”
  她遗憾叹气:“可惜跟你说的完全相反,秋园的确是老祖宗给自己太太建的,可建成之后太太来赏玩了没几次,后来便渐渐成为罗家招待官员富商之地。等到我们老祖宗上年纪之后,竟在秋园蓄养美婢美妾,太太更是绝迹,深居佛堂几乎避世,连丈夫儿女一概都不愿意再见,想是被这段夫妻情给伤透了!”
  林白棠:“……人心真是善变!”
  罗三娘子生怕自己的左臂右膀被探花郎拐去成亲生孩子,到时候就得自己上手干活,便以自家为例教育手下:“小白棠,别以为男人现在对你千依百顺,便能保你一辈子安枕无忧。你可长点心吧,红颜易逝,罗家往上数几代,就没出过从一而终的情种。罗帮主当初娶我娘,还不是各种赌咒发誓,结果呢?”
  事实证明,男人的话最不可靠,罗家后院里的莺莺燕燕们便是最好的例子。
  初陷情网的少女一脸无畏:“芸姐姐,我俩从小就认识,谦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饱受父母貌合神离之苦便引以为鉴的罗三娘子一脸痛心数落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小白棠,你也就认识这一个男人,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免得将来哭!”
  两人都不能说服对方,互相不服气的瞪着对方,林白棠自有道理:“芸姐姐不该以偏概全,笃定天下男子都如罗帮主一般的……一般的爱好广泛。”花红柳绿,环肥燕瘦,各款各型都爱。
  “你大可说他负心薄性、朝三暮四、水性扬花……风流无度!”虽然是亲爹,但罗三娘子当着亲爹的面也从来不会客气,更何况是小姐妹私下闲聊,她只有说得更狠,接连吐出一串词儿,最后总结概括:“天下男子除非没钱、或者无权,否则哪个不想着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小白棠,你可别被小时候的一点情谊给糊住了眼睛!”
  有了罗三娘子的示警,两人穿过园子,踏进罗家私塾,听着书斋内堂上男子清朗的读书声,林白棠有片刻的入神,一不小心便说了心里话:“芸姐姐,谦哥哥正当年少,也是容色正好。要是将来他变成个糟老头子还想要左拥右抱,我应该也不至于太过伤心,避世别居去吃斋念佛。”
  “你准备怎么办?”罗三娘子想到初闻丈夫变心的自家亲娘:“在自家后院大杀大砍,拔花除草?”
  “也不至于,我应该会寄情于山川美食,春天野游夏赏荷,秋来煨栗冬迎雪,这世间的男女情爱也不是生活的全部,总还有更多的乐子。与其哭哭啼啼浪费时间,不如盘点一下自己手里剩下的所有,开心生活!”
  罗三娘子一直觉得林白棠年纪小,生怕她被男人哄昏了头便满脑子憧憬着未来相夫教子,没想到竟小看了她:“小白棠,有你这几句话,我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正赶上陆谦讲完课,挟着书本走出来,只听到最后半句,笑着迎了过来,眼神却警惕的在罗三娘子面上扫来扫去,如临大敌的模样瞧来有几分好笑。
  “陆先生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罗三娘子打趣道:“防我跟防贼似的!”
  陆谦坦然道:“三娘子若是不放心我做了什么对不住白棠的事情,尽管派人来监督!”
  “谁没事来监督你啊?”林白棠可不想踏进这二位的战圈,丢下两人去寻林幼棠,见到弟弟的第一句话便差点气歪了小小少年的鼻子:“你没在课堂上捣乱吧?”
  林幼棠:“……”
  现在的亲姐弟见面,都要习惯性先给弟弟扣个罪名吗?
  紧跟着罗辰背着书袋出来,罗三娘子开口便问:“辰哥儿,今儿在课堂上没淘气吧?”
  罗辰:“……”
  他不是早都洗刷了自己厌学的恶名改邪归正了吗?
  林幼棠委屈控诉:“阿姐,你当我是什么人啊?”脑子里虽然演练过无数遍,要在谦哥哥的讲堂上捣乱,这不是还没付诸实施嘛。
  罗辰更恼火,他不但没淘气,还自动自发维护陆先生的课堂纪律,“阿姐,你可别门缝里瞧人!”
  林白棠扯着弟弟跟罗三娘子道别,边走边敲边鼓:“林幼棠,你别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当我不知道你满脑子的鬼主意啊?提早告诉你,省省你那些小把戏,要是让我知道你淘气,有的是办法收拾你!”以前还被陈夫子叫过家长,林青山夫妇嫌丢脸,便让她去见夫子。
  林幼棠:“……”
  出师未捷身先死!
  林白棠打一棒子,还要给一颗甜枣:“当然你要是乖乖读书,等过阵子闲了,我便抽空带你出去玩。”
  林幼棠的眼睛亮了:“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
  姐弟俩初步达成一致,待得上了小船,他又有幺蛾子:“阿姐,我要划船!阿娘说你八岁就已经开始撑船卖小食了!”小少年自觉已届八岁之龄,且自己身为男子汉,自然更比阿姐强壮。
  陆诚也要争抢:“我也想划船!”
  两小儿平日也玩过舟子,只是技艺不熟,奈何没机会好生练习,此举正合陆谦之意,他牵起林白棠的手,往舱里去:“就让这俩小子去划吧,咱们说说话儿,一整日没见了。”眼底情意绵绵,舍不得松开手。
  林白棠骇笑:“谦哥哥,他俩划船你也放心啊,就不怕把咱们一船都倒河里去?”
  陆谦适时展现了自己的心狠:“到时候就让这俩小子游回去,我等着你捞!”
  芭蕉巷临河,陆诚跟林幼棠都不是老实孩子,小小年纪便跟着同巷子甚至隔壁巷子里的小孩子大夏天偷偷背着大人们学浮水,真扔河里能跟两只青蛙似的划拉着水回家。
  俩小儿在船头争竹篙,最后约定一人划一段路,反而是舱里的林白棠跟陆谦头并头说话,不过说的并非什么小儿女情话,反而是有关方虎之事。
  “前些日子,我阿兄便悄悄跟我讲起衙门内部的消息,说是江淮地区的大水匪头子名唤邓威,这个邓威跟邓英……会不会有关系?”林白棠很担心:“谦哥哥,要是方虎当真误入贼窝,跟他们夹缠不清,怎么办?”
  陆泉当年出事,货船跟伙计全都葬身河里,只他后半生与床榻为伴,让陆家家道中落,最终引恨归西,闭眼之前都不知道害他的是谁。
  小民百姓,于官府消息知之甚少,真要能传到他们耳中,恐怕已经是人尽皆知之事。
  陆谦心生一计:“实在不行,咱们组个局,诈他一诈?”
  林白棠便与他击掌:“我也正有此意,寻个借口约他一起吃饭,咱们仨也许久未在一处吃饭聊天了。”
  提起此事,陆谦便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虎子避着咱们,恐怕跟你有关系。我可是听说曹婶子不但请了媒人,还亲自跑去你家店里说合,你说虎子会不会是害羞了?”
  “虎子害羞?”林白棠白了他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虎子恐怕是听到曹婶子来真的,生怕我家应了亲事,将来他落到我手中,没有好日子过,这才避着我吧?!放心,等约出他来,我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就算我家没应,我也能管他!”
  陆谦幽幽一叹:“是啊,盆儿不肯来管我,只想管着虎子是吧?”
  他这是又来了?
  林白棠虽不善诗文,却也知道有一种读书人颇为多愁善感,心思敏感细腻,写出来的闺怨诗可比女子还传神,她忍不住捶了他两下:“谦哥哥,行了啊!虎子又不是外人!”
  她从小习惯性约束方虎,也不是头一回了。
  探花郎似乎有点不高兴了:“虎子不是外人,难道是内人?”
  /:.
  林白棠:“……”
  “什么内人外人的,你再胡说八道,我真把你扔下船啦!”林白棠扭头,不想搭理他的无理取闹:“好端端
  的,你这新添的什么毛病?”
  陆谦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还掰正了她的脸,朝着自己,再三强调:“反正以后……以后你要内外分明啊,可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了!”
  林白棠忍无可忍,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留了个小小的整齐的牙印:“以前没发现,你可真是个小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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