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55节

  郁琼从小便主意正,想做的事情极难拦住,他也只能道:“随你!”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也刻意的,不去想。……
  方老汉出殡之后,芭蕉巷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林家小食店暂停营业,金巧娘总算能在家歇息两日喘一口气,与婆婆在院里坐着,顺便盯着廊下林幼棠写功课。
  藤架上的叶子已经显出一点枯败之象,不知不觉间已经入秋。时光易逝,她遂与龚氏商量:“阿娘,一年又过了大半,您老几时劝劝宝棠,让他早点成个家也好啊。”
  龚氏便笑起来:“你可别提这事儿。前些日子我瞧着宝棠话多了些,便跟他提娶妻之事。他一听过几日媒婆又要上门,吓得赶紧跑了,倒好像后面有狼追着一般。”
  金巧娘都愁得不行:“也不知这孩子整日想些什么,就是不能提成亲,难道成亲能要他命不成?”
  正数落儿子,林青山带着一双儿女从家具店回来,也坐在院里歇息,终于有空问起女儿:“方家之事从头到尾我都糊里糊涂的,到底怎么回事?”
  家具店刚开,他走不开,去方家帮忙也是掐着时间,忙完还得回家具店,并不清楚其中细节。
  金巧娘也奇道:“曹嫂子回来时在灵前哭,我听着一时她怨自己去接生惹出来的祸,一时里珍姐儿又说怨她,到底该怨谁?”
  送了一条命出去,竟变成了一笔糊涂帐。
  林宝棠便推妹妹:“这事儿白棠最清楚。”
  她跟方虎关系好,还跟着陆谦跑腿,比家里所有人都清楚始末。
  林白棠便从黄鹂巷的小高氏讲起:“……你当那产妇是谁?竟是如今河道总督府的孙震正室娘家庶妹,不满嫡母给自己挑的婚事,便爬了姐夫的床……”
  她讲起孙家后宅这桩奇闻,再到宋氏给这位小高氏梳头数月,两者才有机会认识。
  方宋两家和离之后,方宋两家结仇,荣常林被打成重伤,还曾捉了方虎当堂对质之事,林家人都知道。
  她便隐下方虎找人动手报复之事,只道:“许是那宋氏认定方家人打了她儿子,这才举荐了曹婶子去接生,再生出这等事由。不然曹婶子哪里能为小高氏接生?高门贵眷家里可都养着产婆,不放心外面的人呢。”
  金巧娘语声微颤:“你说黄鹂巷的小高氏是河道总督孙震的外室?这位孙大人……以前可治过河?”
  “听谦哥哥讲,这位孙大人十几年前治河有功,还得到过朝廷嘉奖呢。”林白棠见母亲竟听过孙震之名,还奇道:“阿娘知道这位孙大人?”
  金巧娘便有些坐不住:“恍惚听过的,十几年前好像是有一位姓孙的大人治过河……”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慌忙起身要走:“你这孩子,我以前也就是在外面听别人提过一言半句,哪里知道朝廷之事。天色不早了,我去做饭。”竟连后面的事情也不想再听了。
  “巧娘别急,还有后面的事情呢。我听说这次的事情多亏了谦哥儿奔波,才能救了方家母子俩,咱们好容易闲下来,听白棠讲讲嘛。”林青山拉着妻子的手腕,将她硬拽着重新坐了回去。
  林宝棠没出声,只不错眼珠盯着自家娘亲。
  金巧娘被丈夫硬按着坐回去,却好像坐在了针毡上,一时不得安稳,神色间也多有恍惚,与寻常大异。
  林白棠讲起陆谦去鹿鸣宴上逼迫韩永寿,又请了恩师罗俨之出面,寻了主考官钱大人,前往河道总督去找孙震说情之事。
  林青山听得桩桩件件,也不得不感叹时机:“也多亏最近谦哥儿高中解元,还能想办法为方家奔波,否则方家这次真是要家破人亡了。”
  平民百姓哪里斗得过权贵。
  金巧娘更是坐立不安,此时忙忙起身要去做饭,还劝龚氏:“阿娘歇会,白棠盯着幼棠写功课,今儿晚饭我来做。”
  林宝棠便起身跟了上去:“我给阿娘烧火。”
  母子俩进了厨房,起锅烧饭。
  林宝棠生了火,又来帮金巧娘摘菜,听得院里龚氏母子闲话家常,林白棠在骂林幼棠:“你这写的什么鬼画符?平日就是这么糊弄先生的?重写!”
  林幼棠嘟嘟囔囔的声音,伴随着林白棠的威胁声同时响起,林宝棠猛不丁冒出一句:“阿娘,你听过孙震的大名?”
  切菜声瞬间停止,片刻之后又响了起来,金巧娘的声音干巴巴的,却极力想要维持平日的自然:“你这孩子,也就是十几年前恍
  惚听过,说不定都不是同一个人呢。朝廷大官阿娘又能从哪知道?”
  “阿娘别骗我了,方才你听到‘孙震’两个字,好像被吓到了。这个人……很可怕?”
  金巧娘语气焦躁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烧火就老老实实烧,东问西问做什么?”
  林宝棠虽话少心却细,他小声道:“阿娘,你有心事?这位孙大人……是个坏人?害过咱们家里人?”他方才明明瞧见阿娘听到“孙震”俩字神色有变,似恐惧似伤心,转瞬之间又恢复正常。
  林青山只顾着听女儿讲故事,并不曾注意到她瞬间的神色变化。
  “别胡说!”金巧娘语气生硬阻止儿子再说:“咱们小门小户的,跟朝廷官员能有什么交集!”
  林宝棠回想自己从小到大,发现自从跟着阿娘进了林家大门,便生活平顺。哪怕小时候记忆模糊,也依然能记得龚氏跟林青山对他的疼爱。
  他脑中不由冒出个大胆的猜测:“阿娘,这个孙震……不会是跟我生身父亲有关系吧?”
  “当啷”一声,菜刀脱手落到了地上,金巧娘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蹲下身去拾菜刀,却被林宝棠眼疾手快,抓住了手腕,感受到母亲颤抖的身体,他脑中模糊浮起一些久远的、自己也分不清是梦还是小时候零散的记忆:“阿娘,我们以前……住在船上?”
  “你记得?”金巧娘惊讶的盯着儿子的脸,眼眶里已经蓄满了眼泪,小心翼翼的问:“你……记得多少?”
  林宝棠脑中深藏着一个高瘦的影子,面目已经模糊,笑起来有一嘴白牙,好像还抱过他。
  极偶然冒出来的一点浅浅的印记,他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下意识说:“他的牙齿好白啊!”
  一句话,让金巧娘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他……”她哆嗦着,去抓儿子的手腕,泪眼模糊的问:“那时候你才多大啊,怎么就记住了他?怎么能记住他呢?”
  有些孩子记事迟,四五岁的事情也不记得;但有些孩子记事极早,一两岁的事情还有印象,何况生父过世的时候,林宝棠已经三岁了。
  他从不曾提过生父,金巧娘便以为小孩子记性差,肯定早已经忘记了。
  “他抱我……还提着我的脚要把我丢到水里去喂鱼?”林宝棠迟疑了,不确定那是记忆还是自己做的噩梦。
  金巧娘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你小时候顽皮,非要爬到船头去看水,你爹……他怕你掉下河去,总在你爬到船头水边的时候,提着你的双脚故意作势要把你扔下去……他想让你长长记性……”
  记忆一旦被证实,那是曾经真切发生过的事情,林宝棠五内杂陈:“我爹爹他……很爱笑?”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他的死跟孙震有关系?”也许应该说:“他的死……跟孙震修河有关系?”
  金巧娘深吸一口气,拾了菜刀起身,语声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件事情,你让娘想想,想想再告诉你可好?”
  林宝棠便猜到生父当年的死亡定然有隐情,他遍寻记忆不记得生父有卧床养病的日子,好像也没有日日熬药,零散的记忆里似乎是某一天这个人便不再出现,而他们母子也离开了原来的住处。
  再有印象,便是记忆里沉默的父亲。
  现在想来,应该是母亲已经嫁进了林家,而他的父亲已经换成了林青山。
  小孩子的记忆总是靠不住,但他小时候也疑惑过,这个母亲让唤“爹爹”的男人,似乎长得有点不像了,也不爱笑了。
  虽然也一样的疼他。
  渐渐长大,他才知道自己是拖油瓶,而母亲带着他改嫁了。
  他从不曾问过母亲有关生父的事情,只怕触到了她伤心的情肠,便将这个疑惑一直压在心底,直到方才见到她神色有异。
  原本只是关心母亲,按着时间线去推测,竟得了惊人的结论。
  这是林宝棠始料未及的。
  母子俩因此事都不再说话,金巧娘随便做了一餐饭,家里人同桌而食,有林幼棠在饭桌上笑闹挑食,还有毫无察觉的林白棠盯着幼弟吃饭,时不时还要威胁一句,一顿饭很快吃完。
  林白棠去涮碗,金巧娘便回房歇息,这件事情暂时搁置了下来,却如一块石头,沉沉压在金巧娘与林宝棠母子心中,让娘俩当晚不约而同的失眠了。
  金巧娘想起十几岁成婚初嫁的甜蜜时光,仿佛被封存在记忆之中,如今再翻捡起来,还得掸掸旧日的尘土,却还能想起那张清晰的笑脸。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想起早逝的前夫。
  也刻意的,不去想。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金巧娘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她考虑一夜之后,趁着次日下午店里没人的功夫,唤了林宝棠前来,向他讲起自己的生父。
  “我嫁给你父亲林怀也才十五岁,瘦瘦小小,穿着堂姐的旧衣裳,挽着个小破包袱,上了你父亲的船,就算是成了亲。”
  金巧娘自小父母双亡,寄居在伯父家长大,从小便在伯娘刻薄的骂声里学会察颜观色,十一二岁开始伯父伯娘便开始打她的主意。
  有一次她又挨了伯娘的打,忍无可忍之下跳河自尽,却被打渔的少年林怀相救。
  林怀也是父母双亡,跟着阿翁常年住在船上,卖些河鲜维生。
  他救起金巧娘,还熬鱼汤给她喝。
  金巧娘浑身湿漉漉被人从冰冷的河水里捞起,还喝了鲜鱼豆腐汤,连吃了三个贴饼子,难得一次吃到直打饱嗝。
  后来,林怀带着凑来的五两银子交到伯娘手中,终于将他小小的新娘娶上了船。
  “那时候阿翁已经过世两年,他比我大了四岁。怀上你之后,他说要为儿子打算,自己在船上漂着,娶媳妇不嫌他家贫,但自己儿子将来可要在岸上定居,便想办法赚钱,吃了不少的苦。”
  林记小食店内,雇来洗锅洗菜的婆子,连同跑堂的毛思月都回家休息,娘俩坐在食店里聊起过去的时光,谈起第一段婚姻,金巧娘面上浮起淡淡笑意。
  林宝棠从不曾听过亲生父亲的事情,头一回从母亲口里听到父亲名讳及生前之事,一时怔住了。
  原来他那么小的时候,便有人已经为他的将来打算。
  “我阿爹……他个子很高吗?”记忆之中的人早已经模糊不堪。
  金巧娘细想:“中等个头,其实算不得高,你那时候小,大约便记得很高。但他性格活泼很爱笑,在水中跟一尾鱼似的,鱼菜也做得很好吃。”她慢慢回忆:“咱们家卖的糟小鱼,便是他的拿手菜。”
  林宝棠:“……”
  他从来不知道,生父早逝,但原来他是吃着生父饭菜的味道长大。
  “我原来也不会做菜,小时候在娘家,伯娘只让我干外面的粗活,哪里会让我在厨房守着锅灶,还怕我做饭时偷吃。还是后来嫁给你父亲,他好吃好玩,还有不少朋友,每次在外面朋友家吃到好吃的饭菜,便要问人家做法,回来做给我吃,也教我做菜,慢慢的我也会做许多船上人家的小菜。”
  世情便如风浪,将普通人抛上浪尖再落下,翻覆之间便是物是人非。
  “后来,你阿爹被征去做河工疏浚修护运河,便死在了河上。”
  林宝棠追问细节:“跟孙震有关?”
  金巧娘神色之间添上恨意:“我与你阿爹无话不谈,他生前提及,朝廷派来的这位督促修河的
  官员名唤孙震,治河期间克扣河工银两,有些家境贫寒的河工兄弟们累死饿死不少。那时候为了补贴家用,我不得不撑船去河上卖吃食,咱们家的日子尚且能维持。但你阿爹瞧不下去,便伙同一起干活的兄弟们跟督工的官吏争执数次。他曾忧心忡忡提过,说不准已经被官吏记恨在心,说不定哪天自己便要出事。他不放心我们娘俩,一再叮嘱我,若是自己出事,便让我带着你赶紧逃。”
  “没过多久,他果然出事了。”这件事情在她心底深埋多年,此时隔着岁月的风尘挖出来,多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出事前,督工的官吏满口答应要补偿众河工被克扣的银两,但没想到过两日便传来他的死讯。我不相信他出事了,撑船去寻一起修河的河工家眷去找负责此事的官吏。那官吏说他们修河撞上了私盐贩子,被私盐贩子活活打死。”
  江南私盐贩子猖狂,乃是多年积病。
  不少私盐贩子为了避开稽查,要想方设法避开正常运道,甚至还有不少盗掘堤坝开辟私道的盐匪,遇上零散官兵都会下手,何况河工。
  她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找到他的时候,他脑袋都被砸烂,我还是凭他身上的衣服布料跟后背的胎记认出来。他全身都泡在河泥里,已经面目全非。一同被害的还有十来人,都是跟官吏争执过的胆子比较大的河工。怎么就那么巧,偏偏答应要补偿银两之前,就死于非命?”
  金巧娘不相信这巧合,还曾划着船去那条航道上追寻数日,后来听说克扣的银两并没有发下来,有一天去赶集买菜,回来连娘俩寄身的渔船都被烧了,她再想起亡夫生前叮嘱,生怕害了孩子的性命,这才带着儿子匆匆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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