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51节

  解元的名头再好使,也得给同榜几分薄面,更何况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都帮了他一把,就更不好推脱了。
  林白棠便骂道:“啧啧,这还没考中状元呢,先就喝成了这样。依我说,真要考中状元,不得泡进酒缸啊?”
  陆解元赴宴之前精神紧绷,此刻尘埃落定,彻底放松了下来,任由她扶着一路上了小船,这才问起她出门的结果:“那产妇究竟是何人家眷?”
  “说出来都要吓到你!”林白棠便讲起河道总督后宅奇事:“谁想这位庶出的姑娘拼着自己名节不要,也要恶心嫡母跟嫡姐,可惜没能跨过生孩子这道关卡!”还连累了前去接生的曹氏。
  从小仰人鼻息的庶女,拿自己当筹码下注,除了膈应了一下嫡母跟嫡姐之外,并没能让对方伤筋动骨,最后不但赔上了自己跟孩子两条人命,还牵连了无意之中闯进来的曹氏,又白白填进去方老汉一条人命。
  世上之事,又能向何处去说理呢?
  陆谦终于明白韩永寿的异常,他不惜官声也要发海捕方虎的文书,恐怕也是因河道总督孙震之故。
  少年人只看得见眼前高山险阻,却不知高山之后还有重重高山。但少年人最不缺的便是勇气,深吸一口气,他道:“此事根子还在河道总督孙震身上,除非孙震松口,这件事情很难了局,只能想办法见孙震一面了。”
  想要见孙震,他这位解元的面子太薄,不够看,只能另外想辙。
  两人沉默无言,一路到达僧渡桥,直奔方虎藏身的酒肆。
  掌柜的见到林白棠,便引了他二人去往静室:“二位别担心,我家郎君正陪着方小郎呢。”
  方虎被困在斗室一日一夜,既不知外面消息,更不知事情进展,都快把头发薅秃,在房间内走来走去团团转。
  邓英出去一天,回来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半倚在榻上,一会功夫扔了好几颗桂圆砸他:“虎子,你能不能坐下来?转得我眼晕。”
  “我心里急得慌!”
  早晨起来,他原本准备偷摸回家一趟,却被邓英堵在房内:“外面贴了海捕你的告示,你要真从这儿跑出去,可能回不了家便被抓去牢里了。”他环顾静室:“怎么说我这儿都比牢房舒服自由吧?”
  方虎没想到一夜过去,事情的进展竟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腔子里烧着一团火,满腹燥热,还挂上了黑眼圈,吃不下睡不着,只能继续窝在静室等消息,盼着林白棠早点来送信。
  邓英出门一天,回来见他眼巴巴等着的模样,也没奈何:“别看我!这事儿还没搞清楚呢,先等等消息吧。”
  方虎越等越心慌,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他的耐心终于告罄,说什么都要回趟家,被邓英按着脑袋不肯放人,两人在斗室里激烈无声的缠斗,互相压着对方在地上滚来滚去。
  孙掌柜拉开静室的门,侧身让开:“两位请进。”
  身后跟着的陆谦抬脚要迈进去,咕噜滚过来两个人,脑袋朝着门口身子向内,好悬差点把脑袋塞他脚下——静室内铺了木头地板,还刷了清漆,原是邓英喜欢光脚在地板上走,此处算是他小憩之所。
  地上两颗脑袋四只眼睛齐齐被近在咫尺的一只脚给定住,而站着的人饮酒过量,提着一只脚便难免重心不稳,被后面紧跟着的林白棠扶了一把,越过陆谦探头瞧见地上两位,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您二位……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这么幼稚的打架方式,他们五六岁都已经弃之不用了,地上抱着滚在一处的两位可
  都不小了。
  “谦哥白棠——”
  方虎在两人面前没那么多讲究,但邓英却还是要面子的,忙推开方虎站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白棠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再晚回来一刻,这小子便要跑回家去了!”目光扫过她搀扶着的少年,眉头轻挑——这位便是陆解元?
  上次黑天半夜,两人在船上都没瞧见过对方的眉眼,没想到这位陆解元竟生就一副唇红齿白的小白脸模样。
  他打量陆谦的同时,陆谦也正打量着他。
  林白棠可管不了那么多,催促还在地板上躺着的人:“虎子,还不快起来?你再躺着,信不信我踩你一脚?!”
  方虎见到她,便如同见到救星,连滚带爬从地板上起来:“白棠,家里怎么样了?”
  邓英朝后退开几步,热情邀请:“白棠姑娘请进来说。”又催促掌柜:“孙叔,送些点心茶水过来。”分明已经猜到了陆谦的身份,还要故意问:“不知道这位是?”
  方虎见到俩小伙伴,悬了一日夜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他从小习惯了听从陆谦调遣,总觉得他脑瓜子灵光,难题到他手里也能迎刃而解:“邓兄上次见过的,这位便是我从小到大的兄弟陆谦,桂榜第一的解元郎呢!”又向陆谦介绍了邓英。
  “原来是解元郎,能光临寒舍,邓某蓬荜生辉啊!”邓英说话有点夸张,听起来十分欢迎陆谦的到来,但脸上的表情却透着说不出的疏离,与方才招呼林白棠的笑脸天差地别,冰火两重。
  “邓郎君客气了!虎子危难之际能得郎君收留,还要感谢邓郎高义!”当然陆谦也好不到哪儿去,还做作的向邓英郑重施了一礼。
  这两人头次没遮脸正式见面,便虚伪的半斤八两,都挂了张假面皮。
  方虎全副心神都在自己家事情上,而林白棠察觉到了陆谦的疏离——他这人习惯了用礼节疏远隔绝旁人。
  礼节越周全越不熟。
  不想打交道的熟人也会用周全的礼节不动声色的阻挡旁人想要与他亲近的心思。
  芭蕉巷邻居们自小夸他懂事知礼,却不知他烦透了邻居们从小捏他脸逗他玩,便故意学得大人模样行礼,让那些大人们除了夸他,不好意思随意去捏他的脸。
  屡试不爽。
  久而久之,大人们便习惯了他乖巧知礼的模样。
  林白棠不了解邓英,更不知他为人处世,也无意探究他对陆谦的态度。说话的功夫拦住了孙掌柜:“掌柜的,我们马上就要回去了,不必麻烦,多谢邓郎君好意!”
  陆谦便催:“家里人还等着你回去守灵呢,谢过邓郎君,咱们赶紧回去吧。”
  方家之事,各中曲折,实不方便外人参与。
  邓英跟孙掌柜亲自送了他们出去,站在酒肆门口,注视着林白棠跟方虎各自扶着那位解元郎一边胳膊,三人亲亲热热到了河岸边上船,少女撑起竹篙,小舟便滑入河中央,渐渐远去。
  “孙叔,这位解元郎跟方虎可真不是一路人,假模假样令人生厌。”邓英轻声道。
  夜色之中,孙掌柜侧头,只瞧见自家小主子一个模糊的侧脸,但听他的声音可算不上愉快,便语重心长道:“陆解元这副模样,可讨小姑娘们的喜欢。”暗示他也适当收敛些脾气。
  “小姑娘们喜欢?”邓英冷哼一声:“未必!”伸个懒腰回去了。
  方虎上船之后,陆谦便靠在他肩上,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怕他压不住脾气,再三告诫:“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咱们只能想办法把曹婶子救出来,旁的暂且顾不上!”他拼着自己的前程不要,也要在鹿鸣宴上逼迫韩永寿,赌的也是一点侥幸。
  赌韩永寿舍不得自己的前程受阻。
  经历过这两日的动荡与生离死别,那个冲动的少年好像被迫长大,他闷闷承诺:“谦哥放心,我都听你的!”深深的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对方狮子大开口,他也拿不出银子,还是陆谦跟林白棠想办法凑了一部分。
  他想要保护家人,却令祖父丧命。
  官府通缉,他也只能藏起来,还得陆谦想办法与人周旋。
  小时候厌恶读书,以为练得武功便能保护家人不被欺负,长大后才发现蝼蚁哪怕练成练世神功,也仍旧是蝼蚁。
  强权的车轮辗过来,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陆谦拍拍他的背,深知他见识过权利的可怕,一时被吓懵而已。
  “别担心,我定然想办法救婶子出来!”
  方虎垂头丧气:“谦哥,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陆谦在他脑门上轻敲了一记:“你这人,平时不用脑子,一用起脑子就有点吓人,净钻牛角尖!什么叫有用,什么叫无用?我还是喜欢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他宽慰方虎:“过两日我老师便要到苏州府,大不了我到时候求到他面前去,也不知他认不认识孙震。不过就算不认识也不要紧,钱大人同朝为官,应该认识孙震!”
  方虎满眼期冀:“当真?”
  陆谦便道:“我何时骗过你?”他复又靠回方虎身上:“别动,我头晕,靠会。”
  船到芭蕉巷,两人送了方虎回去,孝服麻冠已经备好,陆谦便与林白棠告辞出来。
  林白棠见他走路依旧打飘,索性送他回去,在路上轻声问:“谦哥哥,你真要去求罗先生?”
  方才还信心满满安慰方虎的少年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我已经找不到别的路了,姑且一试吧!”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这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两日之后,陆谦在城北的报恩寺见到了恩师罗俨之。
  罗俨之创办东台学院之后,每年也会抽时间在外游学讲学,至如今桃李满天下。
  他与报恩寺主持有三十年的交情,来苏州必要一起品茶论道,盘桓数日。
  陆谦到达报恩寺的时候,已经有几位同窗提早到达,见到纷纷恭贺他荣登桂榜。
  同窗郁珩还打趣他:“怎的一脸愁容,可是发现解元郎不好当?”
  他妹妹郁琼奇道:“解元郎怎会不好当?”
  郁珩家住东台书院附近,郁琼时常去书院给兄长送些吃喝换洗衣物。郁珩为人豪爽,甚至还时常带同窗去家中打牙祭,郁琼与兄长的同窗都比较熟络,此次陪同兄长来苏州赶考,便跟着兄长出来玩。
  “都考中了解元,殿试不得拿个前三甲,才能不负解元名头?”郁珩此次名头靠后,虽也登了桂榜,但与陆谦的名次差距过大,他自嘲入京赶考便是长长见识,但陆谦与他在东台同住一屋数年,自然要挤兑一番。
  陆谦苦笑:“郁师兄就别拿我打趣了。”上前与恩师见礼,被众人起哄请客,他便轰众人:“我与恩师有事要聊,诸位暂请回避,在寺中赏赏景,回头等谈完了,我定请大家吃饭。”
  几位同窗便要走避,独郁珩吵吵着不肯走:“这可不公平,刚考中解元,便让恩师给你开小灶不成?咱们都留下来听听,有什么听不得的?”
  郁琼拖着兄长要走,无奈郁珩犯起倔来,也不是她能拦住的,他摆明了要听听陆谦的家事。
  陆谦便道:“几位既然不肯走避,便留下吧。”他撩起衣摆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先向罗俨之叩头请罪:“学生此次遇上了
  为难之事,迫不得已,借用了恩师的名号,还请恩师责罚!”
  罗俨之如今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须发皆染了霜白之色,也不叫他起来,饮一口清茶,示意他继续说。
  陆谦便将方虎家中之事讲下去,讲至当晚知府韩永寿夜审方家人,郁珩便插嘴:“方家人也太惨了!当时我没挤进去,在外面听了一耳朵,原来方家竟是你家邻居?”
  “不止是邻居。”陆谦低头:“我跟方家儿子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不能眼睁睁看着方家横遭此祸家破人亡。”终于说到了正题,将自己在鹿鸣宴上借罗俨之与钱学礼之间的交情,逼迫韩永寿答应开审产妇死亡一事。
  罗俨之起先听他说得严重,也不知陆谦借他的名号去做了什么,便不曾让他起来。
  听说陆谦走投无路,借自己的名号与钱学礼攀上关系,还逼迫韩永寿派人撤了告示,便示意他起来:“我与钱贤弟虽多年不曾见面,但也有书信往来,算不得犯错。”
  陆谦不肯起来,伏首在地羞愧万分:“学生自以为读了许多书,可事到临头却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再求恩师出面!”遂将产妇小高氏来历背景道明:“韩大人虽答应要审理此事,但想来结果却系在河道总督孙震身上。曹婶子能不能活,全在孙大人一句话!”
  “你啊!”罗俨之自嘲:“枉我平日还觉得你机变过人,也不知哪里沾染的这些迂腐气?还不快起来!”他回想往事:“说起来,我与孙震也算得旧识,当年同朝为官,再加钱贤弟同行,想来也能还你这位邻居清白!”
  陆谦大喜,头也没抬向罗俨之连磕了三个响头:“学生替兄弟谢谢恩师救命之恩,再谢恩师宽宏大量!”
  事关人命,罗俨之立刻便带了陆谦去拜访钱学礼。
  多年同窗再次相见,钱学礼喜出望外,正要叙别后之情:“你我多年未见,今日正好不醉不归!”
  罗俨之忙拦他:“喝酒有的是时候,咱们回头再喝,这会等着贤弟救命呢!”便将因由讲清。
  钱学礼没想到来苏州主考,竟还能听到孙震后院之事,便唤仆从送来笔墨:“罗兄不忙,我先写一份拜帖送去河道总督府!”
  次日上午巳时初,芭蕉巷众邻居早早起身,陪同方家人前往知府衙门。
  林白棠早上还去了一趟陆家,询问陆谦的行踪。听说他昨晚便未曾回来,也焦心不已,暗中猜测他事未办成,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知府衙门前,此时已经来了不少学子跟百姓,都来听曹氏一案。
  韩永寿昨晚便派了袁捕头去黄鹂巷讨人。
  黄鹂巷主事的婆子不肯,还一再拖延:“非是我们不肯把曹氏交出来,而是我家主人不曾吐口,只能暂时把曹氏关押。袁捕头若是想要带走曹氏,不如去请我家大人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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