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7节
陆婉满面通红,想要拽着林白棠往后钻,谁知这丫头竟不肯动,又趋前一步。
此时那姐妹俩也发现了小偷,三步开外冲过来两名壮汉,内中一人将小偷狠狠踹翻在地,暴喝道:“哪里来的偷儿?”
那小偷瞧着年纪二十出头,身上衣袍皱皱巴巴,倒也谈不上褴褛,只是邋遢些,胡乱套在身上,腰带也系的乱七八糟。胡子许久未曾打理,眼珠子深陷在眼眶里,倒好似跌进了两个深坑,布满了红血丝,表情狰狞狠狠盯住林白棠,要不是那壮汉踩着他,似乎有暴起揍林白棠的打算。
陆婉更害怕了,连连拉扯林白棠。她俩身后还跟着方虎跟陆谦,方才眼睛都粘在龙舟之上,此时扭头一瞧,两少年虽然年纪身高跟那偷儿相距甚远,却往前两步挡在林白棠跟陆婉身前,也狠狠回瞪着那偷儿。
方虎更是举起他的拳头,露出一口小白牙,便似蓄势待发的小豹子一般,骂道:“哪里来的偷儿,偷东西不成还想打人?”
他年纪虽不大,但身体壮实,透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
陆谦虽瘦,但却比林白棠高出不少,站在小伙伴前面,将她严严实实遮了起来,反问那偷儿:“大叔,你不会是想拿小孩子撒气吧?”
周围人都瞧了过来,尤其姐妹俩身边还跟着膀大腰圆的护卫,那偷儿终于老实低头,不住认错:“是我瞎了眼,求小姐放了小的,以后再不敢了……”就势以头抢地磕个不住,终于显出几分慌乱。
那妇人不作理会,扯着妹妹便要走:“三妹妹,咱们回去再说吧。”又向林白棠道谢。
林白棠从陆谦身后探出个小脑袋,颇为不好意思:“方才不曾注意到两位带着护卫,也没帮上什么忙……”话未说完,鼓声再起,她便捂着耳朵示意自己听不到,摆摆手扯着陆婉换个地方。
不提端午苏州城内各处如何热闹,芭蕉巷陆家此时也正聊得热火朝天。
王氏进陆家片刻功夫,往日颇爱上陆家串门的方婆子跟毛婆子也相约来找老姊妹聊天,进门见到王氏顿时如获至宝。
陆泉卧床多年,近两年耳朵也有些背,只要吃喝拉撒照顾妥当,剩下的时间也无人再管郑氏做什么。小孙儿陆诚还不懂事,院里一窝蚂蚁也能玩半天,更不会碍她事儿。
方婆子家中不但有丈夫,还有儿媳妇曹氏,待嫁的大孙女方珍,鬼头鬼脑近来颇爱学舌的小孙女方瑶;而毛婆子家中还有媳妇吴寡妇,孙女毛思月。除了巷子口的大树下,洗衣的河岸石阶旁,陆家也算是三人活动的据点之一。
王氏近来在林家颇有几分不得意,每每想要生事,想到儿子那戳人的话,刀子似的眼神,便歇了一口气。
谁知却得了近邻热情招待,不但奉了粗茶上来,还端了一碟子模样不甚起眼的绿豆糕,热情招呼她:“老姐姐快尝尝。”
王氏拈一块,客气道:“一起尝尝。”借花献佛请方婆子跟毛婆子也吃。
方婆子跟毛婆子交换个眼神,忙不迭推辞:“我们整日在一处做活聊天,不必客气。老姐姐你吃。”
待得王氏咬一口点心,表情
突变之时,郑氏双眼放光,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最近憋在心中多日的问题:“老姐姐,你被林家休弃了还是自己跟野汉子私奔了?林家穷成那样,想来也没钱纳妾吧?”
王氏一口点心喷出去,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第11章 第十一章她是半个字也不信!
郑氏问出了其余两位的心声,她们往日聚在一处闲聊,对左邻右舍乃至隔壁巷子里的八卦,连哪家多养的小猫小狗都知之甚详,当面毫不客气的问到对方脸上去的,却还是头一回。
但王氏出场与众不同,一言不合便躺倒在地撒泼打滚,给芭蕉巷的众邻居们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样人物,能做到众婆子所不敢做之事,让众婆子对她毫不在意面子的勇气心服口服——至少她们做不到。
也只有小孩子想要的得不到,才敢躺倒耍赖,但碰上严厉的父母,这招未必行得通,且有可能获得一顿竹板炒肉,来让孩子长长记性。
她们私下议论好几日,生怕王氏忽然离开芭蕉巷,强忍着没将龚氏堵在路上刺探,或者手拉手上林家去串门,以满足日益加剧的好奇心,已经算是为睦邻友好所做的最后一点努力了。
没想到王氏自投罗网,简直是意外之喜,三双眼睛齐齐盯着王氏,都等着她为大家解惑。
王氏猛灌了一口茶水,被绿豆糕荼毒的味蕾总算暂时得到了解救:“太难吃了!”
郑氏点头:“对啊。”不然你以为全家七口人,一盘绿豆糕还能存活三天而不曾被消灭的理由何在呢。
然后她兴奋催促:“王姐姐,到底怎么回事,说说呗。”
进门之后互通姓氏,王氏瞬间便从陌生的老姐姐升级为“无话不谈”的王姐姐了,熟悉速度过快,让王氏还有点不太能适应,只能支支吾吾:“这事儿……说来话长……”
毛婆子殷勤替她又加了半杯热茶:“你既是林青山亲娘,怎的离开了林家,反而是龚氏跟你儿子一处过活?老姐姐,孩子们都去外面玩了,左右今儿也无事,跟我们讲讲呗?”
王氏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先编个谎话糊弄过去:“我、我当时年轻,跟青山他爹过不到一处,就和离了。”隐瞒了被休之事。
“怎么就过不到一处了?”方婆子好似拿着把勾子,试图从王氏的记忆里掏出她的过往:“他打你了还是骂你了?还是……”她眼神里戏谑的笑意让其余两位常年相伴的老姐妹都笑个不住,还捶了她一记:“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稳重些!”
当朝虽不禁寡妇二嫁,但和离再嫁之事却也极少,真要有一件,便是十里八乡的笑谈,至于婚姻对错,大部分总能归咎到女方身上。
王氏还试图转换话题:“唉,多少年不见,我那儿子哪里还将亲娘放在心上,只管一味的护着妻女,媳妇败家,孙女不孝……”她正欲滔滔不绝历数媳妇孙女之过,却被方婆子打断了。
“王姐姐你可别瞎说,白棠哪里不孝了?长的俊俏还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赚钱养家,对她阿婆不知道多体贴,我要是有个这样孙媳妇,睡着了也得乐醒!”她家方虎从小跟林白棠玩在一处,那小子横冲直撞,偏愿意听林白棠的话,当大人的难免要调侃一二。
毛婆子家中拮据,全靠儿媳妇替人浆洗衣物赚钱,孙女毛思月虽与林白棠同龄,但常日少见荤腥,生得瘦瘦小小。她眼馋方家开着大肉铺子,伙食又好,要是孙女将来能进这样人家,日子不知道得过得多滋润,遂起了别样心思,便着意与方婆子结交。此时笑着打断她:“方姐姐,孩子们都还小,可别瞎说,免得他们听到不好意思。”
王氏满腹委屈:“你们是不知道那丫头,有多尖牙利嘴!”
“许是白棠跟你不熟。”自家伙食什么水平,郑氏心知肚明,比起不知道忽然从哪冒出来的王氏,当然是常年投喂她大孙子的林白棠更为亲近。
王氏:“……”
这还怎么聊下去?
她失去了交谈的欲望,但其余三位却谈兴正浓。
郑氏发现王氏嘴跟蚌壳似的撬不开,也挖不出她年轻时候婚姻变故的趣事,便转而追问:“王姐姐,你当初既跟着野汉子跑了,怎的过了这么多年,忽然又摸上门来,死活要认儿子?!”
王氏否认是一回事,郑氏却未必肯信,一不小心便将心中认定之事讲了出来。
前半句王氏不能苟同:“我没跟野汉子私奔!”也有点恼火:“我想儿子来看看他不行?”
后半句却也是林白棠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她既离开之后再嫁,多少年不曾找过来,怎的忽然之间找上门来要相认?”至于王氏再三向林青山所说思念之语,她是半个字也不信!
一行小伙伴看完龙舟竞渡,又买了不少小摊贩的各色吃食上船,全都堆在船上筐中,各自挑了爱吃的,边闲聊边吃,想起家中前后变化极大的王氏,林白棠还是忍不住提起自己的疑问。
方虎最直接:“她想让林叔养老?”
“倒也不曾提过。”林白棠自与王氏第一天见面,便对她没什么好感,在家也是百般警惕,总觉得能够动辄躺倒在地撒泼的老妇,连一点点体面也不要,不敢想象她背后还有什么样的家人,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林宝棠跟林青山私下闲聊过,约略知道一点:“爹说她再嫁之后,还生有子女,想来也不会找咱们家来养老。至于旁的,多年不曾打听过,便不清楚了。”
“总不会是听说你家饭香,奔着你家吃饭来的吧?”陆谦剥开一个豆沙粽子,咬一口眉头便皱到了一处:“这家豆子都没煮熟,连米都还有点发硬,是着急出来赚钱,少煮了半个时辰吗?”
真要论各色粽子,还是林家的好吃。
陆婉教训大弟弟:“你就是吃白棠家的粽子,嘴巴养刁了。也不是谁家都有林阿婆那样手艺。”
林白棠粽子也不吃了,忽有了主意,与众人商议:“爹爹既知道她再嫁,还育有子女,想来也知道她再嫁在何处吧?不如……咱们也去打听打听她家什么情况?”
王氏自踏进林家门,搅得家中不得安宁,若非后来旧事被林青山戳破,便是金巧娘生孩子恐怕都不能消停。
方虎:“她既能打听过来,咱们便能打听回去。”
陆谦:“知己知彼。”
小伙伴都表示赞同,并且无条件支持:“反正这几日咱们也放了假,一起陪白棠打听打听。”
林宝棠有点犹豫:“要是让爹知道了,会不会难过?”
陆婉则偏向于听从大人的话:“要不……你们别私自行动,问问林叔父,万一他不同意呢?”
林白棠挨个与方虎陆谦举掌相击:“就这么说定了!等我回去问问祖母,可知道傅家之事,咱们就出发!”将林宝棠跟陆婉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林宝棠很是无奈,还接到妹妹的警告:“阿兄不许跟爹爹告密!”
第12章 第十二章想来存了不少银子!……
“我嫁过来的时候,她早都被休了,连个照面也不曾打过。”傅氏禁不住小孙女的歪缠,被她磨得没法子,只得告诉她:“你祖父那个闷葫芦,哪里会告诉我休妻缘由?还是妯娌悄悄告诉我的。我还疑心她在胡说,追问过你祖父才知晓竟是真的。”
林白棠抱着老祖母的胳膊,半个身子都依偎在她温暖的怀里,不由追问:“平白无故的,她竟下这样毒手?”
龚氏想想,又补充道:“家里是不富裕,可也没到养不起一个女儿的地步。”她也不太懂王氏的想法:“那年大旱,地里没什么收成。你祖父只是随口念叨了两句,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想着孩子生下来要受罪,她竟把孩子给溺死了。后来你祖父也追悔莫及,说是没想到王氏竟是这样的人,他几句话就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阿翁对她很坏吗?时常打骂,几句话就吓到她了?”林白棠不曾见过祖父,却又好奇旧事,不好问父亲,跟老祖母却全无顾忌。
“瞎说什么呀?你爹爹的性子就随了你阿翁,话不多但踏实会疼人。”龚氏虽守寡多年,
但谈及亡夫,嘴角便不由泛上笑意,许是想起了年少时候的旧事,怅然道:“我还问过妯娌,你阿翁待王氏如何,她说如同待我一般。”
“那就奇怪了。”林白棠也不打算追究王氏溺死女儿的动机:“阿婆知道她再嫁的人家吗?”
龚氏道:“十几年前有次我病重,你爹爹束手无策,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还去乡下求过族人。只是那时候家里穷,我们娘仨久不回乡,贸然上门也无人管顾。还是他二婶见孩子可怜,悄悄塞了一把铜钱,又拿了点吃食给他,告诉你爹爹他亲娘再嫁的地方。”
“我爹爹真寻了去?”
当年林青山走投无路,继母病重妹妹年幼,怀揣着一点微茫的希望去求助,最后无功而返。
“听说是寻了过去,当时傅家日子过得兴旺,在枫桥镇附近的乡下住着,家中青砖瓦房。当时远远瞧见王氏带着儿女出门,身上穿着的都是细绸。他当时奔波多日未曾洗漱,瞧见有乞丐上门讨食,才站到傅家门口,便被大人孩子打骂驱赶,想想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连个照面也未打便回来了。”
林白棠再追问傅家做何营生,龚氏便不得而知了:“这些事情,阿婆就不知道了。”她抚摸孙女的脑袋,笑道:“你今儿寻根究底,打什么主意呢?”
“傅家既这般阔气,孙女实不明白她怎的寻到咱家来?”林白棠小声嘀咕:“再说……她来的这些日子,我瞧着过得不咋样。”
她在外面卖小食,早已学会分辨贫富。
富人日子过得舒心,必然眉眼舒展,面上少风霜之色,双手无劳作的痕迹。
且不说王氏身上衣着粗陋,但见她眼角堆叠着愁苦的褶皱,嘴角深深刻着向下的纹路,双手粗糙暗红,似乎冬日的冻疮消去,却留下暗褐色的旧痕,便知这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再论吃相,就更不必说了。
刚来的前三日,好似在外面饿了许久,吃饭甚至透着股凶相,吃起饭来犹如抢食,但凡荤菜恨不得尽数抢进自己碗里,必要将饭菜堆得满碗冒尖才肯罢休。多住得几日,吃饭的速度才和缓起来。
林白棠见过河道上向她买吃食的许多主顾,有钱的熟客为着尝味,意态悠闲;辛苦劳碌者连最便宜的白粽子也要再三犹豫讨价还价,最后还是买了旁边更为便宜的炊饼,吃得狼吞虎咽。
龚氏慈爱,轻点小孙女的鼻子,佯怒道:“小孩子家家,不许口无遮拦,这些话咱们祖孙俩私下说说,可不许讲到你爹爹面前去。”又再三劝她:“你傅阿婆再不好,那也是你爹爹的亲娘,她过得不好,你爹爹也不好过。做人儿子的,总有生养之恩要报,白棠乖一点,别让你爹爹太过为难!”
金巧娘刚生完孩子,林白棠也不想家中闹得鸡飞狗跳,极不情愿与老祖母讲道理:“也不是我要闹的,是她瞧我不顺眼,处处找我的茬。要是她不挑我的刺,我也不会跟她对着干。”
也不知王氏如何作想,她这话说完没半日功夫,王氏从外面溜达回来,竟笑着问她:“白棠,外面赛龙舟可热闹?”
她才答应过老祖母不跟傅阿婆对着干,人家奉送个笑脸,她也不好报以白眼,便敷衍道:“龙舟还要赛好些日子,傅阿婆要不要去看?”
王氏难得对她露出个笑脸:“你娘还在坐月子呢,我还得照顾小弟弟,一时半会走不开。”转而对龚氏客气道:“不如我在家里照顾媳妇孙儿,你也出去瞧瞧热闹?”
龚氏嘴上劝着小孙女跟王氏好生相处,肚里却提着一颗心,时刻防着王氏弄鬼。她哪里敢把金巧娘跟小孙子单独留给王氏,笑着婉拒了她的好意:“我平日就不喜欢热闹,还是在家里舒服。”
王氏在陆家消磨了大半日功夫,虽然被当面问及旧事有些没脸,却也打听到林家的一些事情。
她住进来这些日子,估摸着林家进项不少,林青山是家中顶梁柱,便是头一笔钱;林白棠也每日都有进项,却还有一项漏算了,那便是龚氏生的林青枝。
林青枝上次回娘家,大包小包拿了不少,当时正赶上金巧娘生孩子,慌乱之间王氏不曾深想,今日跟巷子里那几位“老姐姐”深聊过之后,她才发现林青枝嫁得极好。
听说林青枝嫁的漕帮小头目无父无母,却颇有几分本事,在漕河上硬是打拼出来厚厚的一份家业,尽数交了给她掌家。每年从京中回来,必要带着重礼亲自上门来探望岳母,比有些亲生儿子还孝顺。
毛婆子当时羡慕的说:“林家姑爷有钱还大方,每回都不少买东西来。连白棠那丫头身上的穿戴,有不少都是林青枝夫妇置办,龚氏真是生了个好闺女。”又神神秘秘跟几人讨论:“别瞧着龚氏平日穿着素净,想来存了不少银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