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6节

  第8章 第八章等嫁出去挨上三顿打就老实了……
  端午当日,苏州城内最热闹的,莫过于龙舟竞渡。
  当朝盛世太平几十年,举凡南来北往的商贾见多识广,逢端午聊起来,皆诧异于苏州城的划龙船,竟是与三闾大夫屈原无关,而是为了纪念伍子胥。不过如今战事未起,有北人前来贩货,还听过另外一种说法,据说吴人操练水战,托于嬉戏。
  金巧娘刚生了孩子,还闷在房里坐月子;王氏自被儿子扯下遮羞布,便彻底安静了下来;龚氏既要侍候儿媳孩子,还要防着王氏使绊子,连林白棠出门卖的小食也不及准备,跟林青山商议:“白棠也累了这么久,端午城内好几处都有龙舟竞渡,索性让孩子出去玩几天?”
  “原本家里也没指望着她养家,都是我这个当爹的无能,还要小孩子赚钱贴补家用。”林青山颇为自责:“就让她好好玩几天。”又忧心王氏撒泼,目光往王氏暂住的屋子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她……她可还找您老麻烦?”
  龚氏轻笑:“你这孩子,多想无益。这几日除了吃饭,她便出门去逛,许是想开了,不再折腾家里人。再说巧娘还坐着月子,她总不能闯进房里去吧。”
  比起窝在家里横挑鼻子竖挑眼,龚氏倒情愿王氏出门去逛,按点回家吃饭,倒似个寄居在此的客人,只多了一双碗筷,也不费什么功夫。
  林青山长出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她非要来,也不短她一口饭吃,可是想要搅和的家里鸡飞狗跳可不行。”
  店里还有一堆的活儿,他可没时间过端午。瞥见已经收拾停当的长子,怜惜道:“大节下的,宝棠也别去店里忙了,换身衣裳跟白棠一起出门去玩,且乐个几日再说。”
  林宝棠十三岁,家里饮食得当,已经开始抽条,有了少年人的模样,却操着成年人的心:“端午过节,少东家定是要出门玩乐,还会在店里挑几个人陪他出去玩。爹总不能一个人去干活吧,我还是去店里帮忙的好。”
  陈记老板一辈子兢兢业业,攒了一份厚厚的家底,到了儿子这一辈,生出来便被老母亲娇惯非常。他原本也起过让儿子改换门庭的念头,只是陈盛开蒙便用了三年,一本千字文还是念得磕磕巴巴,实不是读书的料,再拖回家具店从小学徒做起,便有些晚了。
  少东家陈盛在学堂里打了个滚,字没识得多少,偏读书人的架子学得不少,哪里还沉得下心当小学徒,如今也还是个半吊子,每日来家具店点个卯,给各人打打下手,装装样子而已。
  端午节庆比过年还热闹,少东家自然要出门玩乐。
  林青山轻推跟上来的长子:“店里的活儿也不是一两日功夫能干完的,你小小年纪操那么多闲心做甚。”又扬声唤女儿:“白棠,带你阿兄出去玩。”
  林白棠正换了一身新做的衣裳,束好了头发跑了出来,笑嘻嘻拉住了林宝棠的胳膊,热切唤他:“阿兄,你陪着我正好,外面人又多又乱,要是遇上拍花子的怎么办?”
  她平日独自撑船卖吃食也不见怕的,此话不过是借口而已。
  林宝棠却信以为真,果然去换了衣裳,兄妹俩一起出门,却见陆谦方虎皆等在河道边,原是学堂里先生也要带着家人过端午,便给学生们放了假。
  他们三个年纪相仿,自小焦不离孟,有好事情从来都是约在一处,此时见多了个林宝棠,陆谦便有些懊悔:“早知道宝棠哥来,也叫上我姐姐,她整日窝在家中绣花,连门都不肯出。”
  林白棠便催他:“现在去叫也不晚啊。”
  方虎有些羡慕:“可惜我大姐姐
  下个月便要出嫁,天天在家绣嫁妆,她是不肯出来了。小妹妹又太小,我可不敢领出去。”
  “这是狗儿哥心疼婉姐姐,他这一去,必是要跟陆阿婆闹一场,才能把人领出来,不信你等着瞧。”
  陆谦祖父陆泉常年卧病在床,家中供着一个人的汤药钱,而父亲陆文泰小时候也是进过学堂读过几天书的人,彼时家境还富裕。借用郑氏在巷子里跟旁的婆子们聊天之时炫耀过的:“我们家也是使唤过丫头仆人的,要不是他爹生了病,也不会变卖家产,搬到芭蕉巷来住。”
  这话她说过不止一遍,连林白棠也听过。
  陆文泰每日撑船卖货,主要卖些针头线脑绒花及妻女绣出来的各色小绣品,还有时鲜瓜果鲜花之类,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搜罗来的,很受欢迎。
  邻居也曾拿郑氏的话打趣他,引得他直乐:“毛哥,我就是粗人一个,大字不识,也没进过学堂,我娘逗你们玩呢。”
  毛哥便是巷子最里面的吴寡妇家男人,在漕河上扛货,没两年便被货架子砸下来丢了性命,只留下女儿毛思月,跟寡母毛婆子,及寡妻吴氏。
  果然不出林白棠所料,陆谦去唤姐姐陆婉出门游玩,被郑氏拦着门不放人,还要教训她:“你一个女孩子,不在家绣花,跑出去疯玩什么?”
  陆婉性子柔和,被祖母一拦,便有些犹豫:“阿弟,要不……要不还是你们去玩吧?”
  “阿姐天天在家绣花,再这样下去眼睛都要出问题了。再说端午节人多,你也不出去瞧瞧旁人身上的穿戴,只闷头在家绣,也没什么新鲜花样子啊。”
  他说的在理,陆婉便有些心动。
  郑氏却开骂:“你姐姐绣的荷包手绢卖得好着呢,别耽误她干活。陆狗儿你别一天天的学堂里交了束脩,不好好读书,非要跑外面玩去。等我回头得空了,去学堂问问你们先生,也不好生管,放着你们不读书习字到处乱跑!”
  昨晚陆谦回来便禀过家中父母,学堂里先生过节,给他们也放假,陆文泰早说要带着儿女出门玩,被长子婉拒:“跟爹出去有什么意思,我约了人呢。”
  三岁的陆诚鬼精灵,笑嘻嘻喊破:“白棠姐姐!”他对这位时常遇上便塞小食给他的姐姐非常喜欢,甚至还不止一次的想住到林家去——只因林家饭食太过美味。
  陆文泰便笑叹:“儿大不由爹啊!”还询问女儿,被郑氏几句话打断:“明天的事情再说吧,这会儿急什么?”
  大清早夫妻俩各自出门赚钱,由郑氏在家带着三岁的小孙子陆诚,陆婉便歇了出门玩乐的心思。
  谁知陆谦不肯,见好言相劝无效,趁着郑氏去给祖父倒痰盂,一把拉起姐姐丢下一句话便跑:“阿婆,我跟姐姐回来给你带粽子啊!”
  郑氏一回头的功夫,孙子孙女便跑得没影儿了,只气得跌脚,站在门口大骂:“一天天的只顾着玩乐,将来嫁出去被婆婆打死都没人管……”一时惩治不了孙女,便盼着将来有人能惩治她。
  接连狠狠咒骂好几句才解恨,正提着痰盂要回去,远处慢腾腾走过来一个婆子,笑着同她搭话:“老姐姐这是骂谁呢?”
  郑氏一撩眼皮,发现这婆子竟是林青山的亲生母亲,肚里藏着几十个问题,终于逮着机会,便绽出个笑脸:“还不是我那孙女,不在家好好绣花,非要闹着出门玩,拦都拦不住。现在的丫头,啧啧,心都野了,整日想着往外跑。”
  对方也很识趣,连连附和:“现在的丫头,心野了不说,性子还不好,都是没受过婆家磋磨的,等嫁出去挨上三顿打就老实了。”
  “老姐姐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郑氏热情相邀:“左邻右舍的,老姐姐来了这几日,还没串过门呢,不如进来坐坐?”
  王氏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呢。”一只脚却已经迈进了门槛。
  第9章 第九章就不能安心乐一日?
  苏州城端午竞渡,乃平淡生活之中难得的风俗盛观。竞渡之地分别在虎丘山塘、阊门外、胥门外、南北濠、及枫桥西路水滨。
  几小儿上船之后,略一合计,便决定前往胥门外去观龙舟赛。
  胥门外古有吴王的纺织工场,俗称织里。本朝年间许多纺织工场还是沿用旧习在此经营。还有酿酒醋、储粮、造车的车坊等各种营生,更有各地商贩在此负贩贸易,平日便人来客往,热闹非凡。
  本城若论热闹处,自然当属阊门、胥门、盘门三处最盛,其中阊门至虎丘、枫桥至胥门一带异常繁荣。但众小儿去年也曾前往阊门外游乐观船,今年便换个地方。
  林白棠撑船,方虎跃跃欲试:“白棠,不如你在旁歇息,我替你撑船?”
  他那么个冒冒失失的性子,上次学撑船,差点将小伙伴一篙子全倒河里去凫水,林白棠心有余悸,委婉拒绝:“日头也不早了,今日河道中船多难行,不如还是我来吧。”
  方虎不肯罢休,再三要求,招来陆谦翻旧帐:“虎子,大节下的,我可不想喝河里的水。”
  陆婉不知内中原由,以目光询问,陆谦便压低声音,却以众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向自家足不出户的姐姐解释:“虎子上次闹着要跟白棠学撑船,一头撞上河边的石桥,还是林叔父放工回来,重新修固了船头,白棠才能开工。当时我半个身子都在船外,差点喂了河底的游鱼,多亏白棠拉了一把,谁敢再让他学撑船?”
  “原来是虎子撞坏的船头?”林宝棠恍然大悟:“白棠回家只说是自己不小心遇上飞舟,闪避过急便撞上了石桥,阿婆还担心她力气不够,想让她歇了这营生。还是她自己好说歹说,再三保证,家里才没再反对。”
  方虎感激的向小伙伴保证:“白棠,等我家下次吃肘子,我再给你留一块!”
  陆谦闲闲道:“虎子,以后你的功课——”方虎知情识趣,拱双手作揖:“谦哥,也少不了你一口!”
  船上众人都尝过陆家饭食的滋味,除了陆婉捂嘴偷笑,其余人皆大笑不止。特别是陆谦更是趁机卖惨:“虎子,林阿婆跟金婶子厨艺一绝,白棠又不缺肉吃。你难道不知道哥哥我过得什么苦日子啊?”
  陆婉气不过,轻捶了大弟弟一拳:“饿着你了?”陆谦平日在家话少主意大,从不曾耍宝,特别当着郑氏的面儿,那更是乖巧到没边,没想到跟小伙伴在一起是这副模样。
  陆谦理直气壮:“馋着我了!”
  众人更是大笑,陆婉气极无奈:“不行我每日抽空跟林阿婆学做菜吧?”家中无人专精厨事,导致大弟弟在外跟人讨肉吃,说出去多少有点丢人。
  “算了吧,我在外面讨点吃的就行了,你的手可是留着刺绣的,哪能天天泡在厨房里。”陆谦也知道长姐立志要做张记绣庄最好的绣娘,一双手可金贵着呢。
  林宝棠轻笑:“应该的,陆先生如今还教白棠识字呢,连我都被这丫头抓着识字,我们家出点束脩是应该的。”
  林白棠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名字,回来当晚便抓着长兄学写他的名字。
  两人的名字写在一处,挨挨挤挤亲亲热热,只有一字之差,却让林宝棠心生暖意,也跟着妹妹认认真真拿树枝子在院里写了小半个时辰。
  林家以前租住在城北报恩寺附近,林青山每日前往匠门附近的陈记家具店上工。后来龚氏收留了金巧娘,一年后两人成亲,原来租住的屋子太过狭窄,还要留出酿酒做小食的地儿,便从城北搬到了城东的金鱼巷。
  林白棠便是在金鱼巷出生。
  一家人搬过来的时候,林金二人已经成亲,且年纪老大不小,林宝棠也已改姓,这附近的邻居便都以为林宝棠是林青山亲生子。
  林宝棠自己却有些零碎的记忆,随着年龄渐长,亲生父亲的容颜在他心中渐趋模糊,有时候也疑惑是自己胡思乱想,但到底还是长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
  不过家里有林白棠,她又是个活泼好玩的丫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必是要留一份给兄长。林青山性情温厚,龚氏慈爱,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反而从小懂事,想要替父母分担养家之苦,小小年纪便央求林青山带他去家具店当学徒。
  林青山跟金巧娘拗不过他,便只好带他去了,原想着小孩子没定性,过些日子他便嫌累
  放弃了,谁知他竟坚持了下来,渐渐得趣,如今手底下雕出来的花朵蝙蝠小儿等物活灵活现,比之少东家陈盛不知强了多少倍,连陈嵘都眼馋不已,夸他是个做木工的好苗子。
  他鲜少出门游玩,见什么都新鲜,一路之上虽话不多,目光里却流露着说不出的喜悦。
  同船的陆谦跟方虎平日除了上学堂,也时常跟林白棠出去玩,唯有陆婉比之林宝棠更为兴奋,她平日深居一隅,更是极少出门,沿途看什么都新鲜,时不时便扯着陆谦指给他瞧:“方才那绿衣姑娘裙角绣着的花样子倒新鲜……”
  “月白裙子那姑娘,腰带上的绣活配色繁复,倒是点晴之笔……”
  如是三回,陆谦为难:“阿姐,我是个男的,怎好一直在姑娘家身上乱瞧?”他连阿姐指的那些姑娘的衣角都不敢乱瞧,否则岂不成了轻浮浪荡子?
  陆婉颇有几分遗憾,难得出门一趟,竟无人分享。
  林宝棠便挺身而出去撑船,替换了林白棠去陪陆婉。
  方虎还想再争,林白棠已经紧挨着陆婉去探讨女孩儿家的衣裳配饰花样子了,他只能老实不吭声,紧张的盯着林宝棠的一举一动,生怕对方犯了跟他一样的错——迄今为止,他还未曾学会凫水。
  好在林宝棠撑船,虽不及林白棠娴熟,却也算是平稳,很快便出得胥门,远远瞧见绣盖旌霓招展,听到鼓乐笙箫齐奏,却是离得竞舟之地已近。
  可惜主河道划出竞渡之地,私人小舟难近,几人便弃舟登岸,但见河道两岸热闹繁忙,平日闲居在家的百姓倾城而出,游人如织,几无下足之地。卖各色酒菜吃食、小儿玩具、头花香粉、牵儿带女的不尽其数。
  林白棠跌足而叹:“错了错了,我今儿该带着酒食来卖!”大有折返取货之意,被林宝棠揪着领子扯回来,笑道:“家里也不缺这一日的银钱,你个小财迷,就不能安心乐一日?”
  陆婉拖了她往人堆里挤,央求道:“好妹妹,我胆子小,你陪着我,咱们往那富贵人家女眷旁边去,多瞧几眼她们的穿着打扮,身上配饰绣工,也好让我开开眼。”
  林白棠只得暂停她的赚钱大计,两人手拉手往前挤,身后紧跟着三名少年郎,吸引他们的却是河道内身材健硕的各船上划桨者、执长篙的篙师、龙舟顶棚上由俊俏小儿所扮的“龙头太子”之类,目不暇接,尽皆开心不已,恨不得多长出几双眼睛来,不放过每一处盛景。
  第10章 第十章你是被休弃了还是自己跟野汉子……
  观者如潮,鼓乐齐奏,数十条轻舟在水中疾疾掠过,划手粗壮饱满的肌肉齐鼓,动作整齐快捷,争作先锋;溅起的水珠,飘扬的彩旗,岸边呐喊助阵的喝彩之声,声声不绝。
  陆婉小脸泛红,额头沁出一点汗珠,挽着林白棠不住分享自己所见:“白棠你瞧,方才那姑娘打扮的才叫别致……”后者的目光全却在周围叫卖吃食的各色小贩身上流连,挨个去瞧旁人的买卖:“粽子不少、小食点心酒菜也不缺,这么多人也别想着回头客了,不管多少总感觉当天就能卖完了。天气热了,做些解暑的饮子挑来卖,应该也能行。”她兀自盘算着自己的小买卖。
  “白棠你说什么?”她们此时就在河岸边,被人挤到了奏乐的画舫边上。那画舫之上一色的鼓乐摆开,“咚咚”之声不绝,震得人耳膜发疼,竟是连对方所说都听不清楚。
  “端午竞舟前后半个月呢,要是生意兴隆,想来能大赚一笔。”去年此时她还未接手家中营生,自然也不曾考虑过在端午节气该卖些什么,生意能更兴旺。
  陆婉只当她与自己回话,但鼓声太震是自己漏听,便不再追问,只偷瞧左手边挽着手儿过来的一对姐妹花,悄悄捅了下林白棠,让她跟自己一起长长见识。
  那姐妹俩衣着富贵,当先女子体态丰腴,挽着妇人发髻,插戴着一对儿镶宝石点翠艾叶蟾蜍金簪,蟾蜍口中还含着红宝石,眼珠都用宝石镶嵌,很是别致。妇人颈上腕上皆不曾空置,不是金便是玉,连手指头也不曾漏掉,显然是用心装扮过的。
  妹妹却打扮的素净不少,还是少女模样,年龄与陆婉相仿,腰间坠着块通透的五毒玉牌,正一脸倔强满目不悦,还试图甩开姐姐的手。
  当姐姐的不知说了什么,妹妹捂着耳朵。陆婉心道:就算是不捂着耳朵,想来也听不清当姐姐的在说些什么。她的目光粘在对方衣服上面的绣活纹样上,只觉得新奇有趣,便忍不住细瞧,忽瞥见斜刺里伸过来的手,似要趁着人多去扯那妹妹腰间玉牌。
  许是姐妹俩的打扮比之周围人要显眼不少,引得有人起了歪心思,故意趁乱偷抢。
  陆婉久不与人打交道,当下僵立在原地,比之偷她的东西还要紧张,但林白棠却早已在河道上与各色人打过交道,窜过去狠狠拍在伸过来的那只手上,大喝一声:“你做什么?”
  正逢此时,龙舟已然划过一段距离,紧靠着河岸的画舫之上鼓手暂停的间隙,小姑娘清亮的高声响彻,尤其太过吵闹,她还尽力拔高声音,引得众人齐齐循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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