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 第53节
这也是她接下它的原因之一。
所以她想好好准备准备。
只是回一趟扬州找西烛,不可避免会回一趟家,看看秦净秋,看看奶奶。这一来一回,没个一星期是不成的。
程云筝也在这部戏里,同她有对手戏。此番点点头表示理解,转而又同她开起玩笑:“成啊,那就上车?哎不对,咱俩不顺路吧?”
奉颐瞪他个不着调的。
她得同程云筝一并送回倪知呈,临上车时却犹犹豫豫的。不知为何,回望了一眼身后亮堂的餐厅。
她思忖了两三秒,对程云筝说道:“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说完直接掉头跑了回去。
程云筝摸不着头脑,在她身后叫了她好几声。
奉颐却头也不回。
她知道自己刚刚在犹豫什么,也知道这不太可能,但她还是决定要将刚刚那句话说出口。
她想,这情随事迁,一切事态都是偶然,是顺其自然。
那就再继续顺其自然一点好了。
可当奉颐穿过大堂,越过一树海棠,再次返回到与赵怀钧分离的地方时——
那处却早已经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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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伏后的扬州炎热又潮湿。
这次归程其实在多年前就有了念头,可直到如今才有了行动。
奉颐许多年没有回过这里,落地后,一路听着乡音,瞧着周围熟悉的一切,竟然也开始感到一丝恍惚。
近乡情更怯。
底蕴悠长的茶文化让生活充斥慢调的韵味,运河畔的古杨柳在烈日之下焉了吧唧地耷拉着叶片。
经过老城区时,奉颐瞧见原来那处茶棚如今已变茶馆,有几个大爷正在惬意地打牌。而她就在某一瞬间神思略恍,蓦地想起那个地方,曾是她与西烛最爱跑去买冰棍饮料相聚的“老地方”。
斑驳的记忆在那一刻汹涌。
有个瘦到营养不良的姑娘欢快地从她眼前跑过,嫩黄色t恤,绿色及膝宽松小短裤,手里举着一杯冰后的酸奶,冲她大喊:奉颐,你快点,要下雨了!
清脆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荡在耳彻。
奉颐心脏霎时一疼。
女孩子在长大,社会在前进,世界斗转星移,到头来也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
路边景色愈来愈新,愈发繁华。驶过一道岔路口时,新城区豁然展现在眼前。
她事先通知过秦净秋。到家的时候,奉颐深吸一口气,准备拧开那把多年没用过的钥匙时,居然会开始觉得忐忑。
“咔嚓”一道轻响。
门开了。
屋内的饭菜香气顿时溢出,钻进奉颐鼻翼间。
有些刻在骨子里的回忆是忘不掉的。
比如回家时经过的那条巷子,比如家中楼下那棵清甜香味的桂树,比如常待在健身器材旁的老人。
比如,妈妈的味道。
秦净秋当初坚决反对她转行,而她一意孤行,摆脱音乐就如同迫不及待想摆脱秦净秋自以为是的“好”。母女俩争执不下,在电话里有过一次继西烛去后的二度大型争吵。
那时候的秦净秋因为她连续几年不回家,心中颇有怨懑,一气之下放了话:“你既然这么反感我不愿听我的话,那好!从今以后你都别回这个家!我秦净秋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都说气话不能当真,可说出口的话却覆水难收。
秦净秋头颅高高抬起不愿服输,奉颐更倔,不让她回家,她就当真一去六七年,再没回过一次扬州。
母女两人闹得水火不容,这些年她与秦净秋的消息几乎都是靠张乘舟传来的。
张乘舟告诉她:你妈妈这些年常常替你去看西烛,每年清明还去扫墓嘞。
张乘舟还告诉她:后来你妈妈一想你,就开始练厨艺。有一次一边哭一边说自己命苦,养个不孝女,到头来还要担心她万一哪天突然回来了没可口的家常饭菜,自己跑这儿哼哧哼哧地下厨……
她知道秦净秋是刀子嘴豆腐心。
但那时候单枪匹马寥寥一身地在北京闯荡,哪有脸面回去?即便是回了,秦净秋那反复不停要她退出演艺圈的勒令也只会让母女二人争吵不休。
是如今总算有了些名堂,才有底气回到这里。
奉颐拉开门,门吱呀一声响,惊动了屋内的人。
张乘舟和秦净秋听见响动后奔了出来,小小的门口瞬间汇聚起人气。
“回来啦!快快快,换拖鞋!”
“饭马上好了,饿不饿啊囡囡?”
“行李给你张叔叔,快进来快进来!啊呀我的锅快糊了,你先坐,吃点儿零食……”
秦净秋笑意盎然地忙前忙后,又是接她行李,又是替她找拖鞋。奉颐莫名有丝局促,吞吐半晌,愣是没找到机会插话进去。
张乘舟听话地拿过她行李,奉颐习惯性叫了声“张老师”。
张乘舟笑眯眯地颔首:“回来一趟不容易呀……”
然后又压低声,对她悄悄道:“别看你妈妈高兴,其实她昨晚已经先哭过一次啦。”
奉颐抿嘴没有说话,只默默换上了新拖鞋。
“饿不饿?”张乘舟回头问她:“净秋今天特意向医院调了班,就等你回来呢。”
奉颐还没回答,秦净秋又从厨房探出头,埋怨:“张乘舟,你对着孩子说什么呀!”
“知道知道,我不说了,你菜糊了。”
秦净秋没好气横了张乘舟一眼,又钻进了厨房。
可张乘舟才不如秦净秋的愿呢,将她送进房间后,转头又对她说:“你妈妈别扭,不让我说这些,但我告诉你啊,你的每部剧,她都追着看过。”
有时候嫌她戏份太少,镜头一晃就过了;有时候觉得这导演拍得不好,把自己女儿拍丑了;有时候又觉得奉颐没演好,这段戏不该这么演嘛……
后来慢慢的,奉颐成了主要配角,戏多了,镜头也多了,但秦净秋偶尔看着看着,就会很难受。
那部《都市男女记》上映的第一天,秦净秋和张乘舟两个人专程跑去看,看到奉颐同那位男演员的露骨床戏时,秦净秋终于绷不住,再也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坐在那儿一个劲儿的哭,张乘舟怎么劝都劝不住。
母女连心,她知道自己这倔成犟牛的女儿,在复杂的演艺圈里,一定是遭受了许多白眼与苦。
她都过了五十的人了,每天给学生批改论文后,闲暇放松之余,带着老花镜都要上网刷一刷奉颐的消息——为她出名了高兴,也为她出名了难过。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秦净秋高兴得很,老给她夹菜,生怕她饿坏了似的。
“你不会做饭,这些年肯定老吃外卖,我跟你说,这外卖最没营养了,用的都是垃圾油,吃了要坏身体的……”
秦净秋这些年性子软了不少,但本质到底还是没变的:啰嗦、强势、爱“为她好”。
奉颐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吃掉那些累积如山的鸡翅、鸡肉、牛肉、焖鸭、螃蟹、清虾……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晚上睡觉前。
奉颐习惯早睡,刚要灭灯时,秦净秋突然端着一盘水果进来,放在她床头。
她真吃不下了。
可秦净秋说:“补充维生素的,你看你瘦的!”
奉颐争执,说这是因为拍戏需要减重。
秦净秋才不管,非逼着她吃。
最后闹到两人干脆各退一步,秦净秋往她床边一坐,母女俩共同解决一盘水果。
房间一切摆设都没变过,昏昏暗暗的,只留了一盏暖黄色台灯。
女人之间的聊天内容总是出奇的繁多。
秦净秋这些年的生活稳定单一,每天上班,下班后同张乘舟一起买菜回家做饭。
张乘舟秉性温和的,两个人重新走到一起不容易,他等了她这么多年,等到她离婚,等到她供养孩子上完学,没有心灵负担后,才同她提议是否还愿意继续。
秦净秋心里遗憾,奉颐走后她也落寞,于是就答应了。
讲到这里,秦净秋突然凑过来问她:“说了这么多,你有没有谈男友啦?”
“……没有。”
“那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
奉颐沉默半晌,愣是不说话。
无端想起了一个哄人都哄得不到位的家伙。
秦净秋还在絮叨:“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谈?难不成女明星真是晚婚居多?”
奉颐不想回答。
毕竟“结婚”这个词,没在她的规划里。
她有好多好多目标与愿望,那些事情多到她可以耗费一生的时间去提升,去完成。
恐怕分不出太多精力给予婚姻。
秦净秋也不勉强,又问:“那你明天去干嘛呢?”
“我去探望奶奶。”
“那你可得早点。”
“嗯。”
话音落后,一时再无话。
两人间静悄悄的,像是装了六七年的话匣子,因为太多太多,说不完,也就不说了。
不知不觉夜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