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全身像有电流窜过,我的脚趾都蜷了起来,扣着发硬的行军鞋。
  昏黄的灯光下,我们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夏夜的风吹起地上的落叶,我全身发烫,靠在江崇颈窝里,偏头跟他接吻,我想…我的过敏肯定更严重了。
  ——
  再次清醒的时候,我好像回到地府了。睁开眼就看到老头垂下来的几根白胡须,老头在我面前瞪圆了眼睛,轻拍我的脸:“喂!醒没?小鬼。”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嗯了声,说想喝水。老头把吸管放到我嘴边:“你们真的是疯子,疯子,差点连魂都没了,赶紧喝,喝完跟我来,时间不多了。”
  我吞了几口水,意识回笼:“江崇呢,他醒了吗,那个梦结束了吗?”
  老头把我拉起来,用手蒙上我的眼睛,下一秒,我跟着他进入了一个小木屋,周围很暗,有许久没有进来人的木屑味道。
  这里的最外层,是有玻璃罩子罩着的。
  原来我还在江崇梦里,只是暂时与他的意识切割开,到了一个他暂时无暇顾及或者是忘掉了的地方。当然多亏了老林,他说收到我的紧急报告书,这玩意儿是自动的,返回人间执行任务的灵魂进入极危险的状态会直接传真到地府。
  江崇的梦,能量太大,可能已经失去他本人的控制,当时我的自主意识几乎被抽走一半被江崇控制住,意志力的相持中,我落了下风,稍有不慎就会彻底丧失魂魄。
  这个屋子里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尘封已久,放满的书柜,堆积的购物袋,还有许多我看不太懂的像是礼品的物件。
  “老头,江崇呢?”我环顾了四周。
  老头在这个屋子里打开所有抽屉,翻找什么:“你能不能别惦记你老相好了,他要是来了,发现我们了,我们全得完蛋,我真是低估他了,疯子一个。”
  “为什么?还有,你别叫江崇疯子。”
  老头白了我一眼,从一个旧抽屉里找出一叠卷边的纸,递到我面前。
  皱巴巴的,字迹模糊的一叠就诊记录落在我手里好像有千斤重——
  患者:江崇 年龄:26岁
  主诉:反复情绪波动三年、入睡困难
  现病史:患者独自就诊,疲乏感明显,有自残倾向
  诊断:心境【情感】障碍
  治疗意见:药物剂量较前相仿,考虑催眠治疗(因患者潜意识排斥反应大,催眠测试后否定)
  附:催眠安全信号—诊断书
  第18章
  18.
  江崇自己一个人看了有三年的病,日期从我死后两个月开始。三年内,换了很多医生,擅自停药又因为惊恐发作住院治疗,在被否定掉催眠治疗的方案之后没过多久,我就从地府收到通知,重返人间帮助江崇渡过二十六岁之劫。
  又因为无知和自作主张,在江崇的梦里无所顾忌,导致他的潜意识涣散,陷入无法苏醒的深度睡眠。
  我和老头一起看完了所有的诊断书,每一张都很皱,像是折过放进口袋里,又拿出来展平,然后囫囵地塞进抽屉里慢慢风化泛黄,就如同记忆一般,遗忘并不代表那些是不存在的。
  好像通过这些诊断书,我能看见江崇是怎么一夜无眠,再自己坐车去医院,跟医生说哪里难受,盯着病例发呆,带回一袋写满英文的药,回一个孤独的家。
  从前我看过一些文学作品,里面讲到关于亲情,母亲看到孩子哭泣心里会滴血,严厉的家长打孩子的每一下,自己会加倍地疼。
  我没有感受过亲情,自然不了解,也无法评判这是不是真的,真的会有所谓痛苦转移吗。
  大概不是说假的。
  我总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不甘心就这样死,从来没有想过江崇,没想过我的突然离世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是对恋人的背叛,是刺向我在这世上唯一亲人的尖刀。而这些江崇承受过的痛苦,在我终于幡然醒悟的时候,加倍还给了我。
  江崇说我总是骗他,没错,活着的时候我时不时就要说一辈子在一起,死了再回来又继续骗他,跟他说不走不会离开,江崇每次都信我,所以毅然决然创造了无法逃离的梦境。
  我做事情想事情总是贯彻低估的原则,考试没出成绩前预想最坏的成绩,评奖结果出来前暗示自己肯定评不上,没有确定江崇喜欢我之前从不作无谓的联想。这种思维方式虽然偶尔消极,但让我尝到不少甜头,成果比预想中的好,满足感和成就感不止翻了一番。
  在江崇向我表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是巨大的赢家,这种感觉就像在路边随便买了一块石头回家放着,一般也不会想起来,某天心血来潮切开,里面全是翠绿色的翡翠。
  可直到我死后的第三年,我才明白这个道理,感情是最不该低估的,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低估江崇对我的爱,他比预想中的爱我很多,我其实是胜利了,可我只觉得根本没赢。我败了。
  地府必定不是随便选我来的,是给我一个机会了却遗憾,是让我救江崇,同时也是救自己,我已经离开人世三年,在地府每年的评估都不过关,领导说我杂念太多,不是一个合格的鬼,我时常反驳,表明自己忠心耿耿,老头说我撒谎水平很差。
  进入这间放满江崇秘密的屋子太久,天花板的灯泡发出电流般嘶拉一声,钨丝时明时灭,疑神疑鬼地闪烁着。
  老头翻开旁边一本相册,隔层里掉出几张边缘不清晰的纸条。
  我捏起那张已经有些发硬的纸,看到自己的笔迹,回忆是从我哪一本草稿本上撕下来的一块。
  我上学时给江崇写过许多小纸条,自己都记不清楚在纸条里说过什么话,更没有想到时隔那么多年,这些我胡乱发的牢骚,在当时就已经被储存起来。
  ——“江崇,怎么办啊,等会儿要数学小测了,好烦…”
  ——“江崇,答案借我校对下!”
  我弯腰捡起来一张掉在地上的,这张的颜色比其他的看起来要新一些,不像是以前写的,上面的笔迹,是江崇。
  ——“来找我吗?”
  …
  “你来找我了。”
  海边,蓝灰色的天空,海浪拍打礁石像在剧院用大提琴演奏的古典乐,海水卷起寄居蟹蜕下的壳回到海里,海鸥鸣出几声哀嚎,远处一艘船头沉没了一半的邮轮危险地矗立。
  我跟江崇并肩坐在海滩边的长椅上,即将迎接一场躲不过的暴风雨。
  “你来找我了。”江崇目视着海上的一处虚空对我说。
  这里风很大,有些咸味的海风拍在我脸上,我看着即将沉入海底的邮轮,莫名有种从身体剥离出了什么,即将失去的感觉。这是江崇梦里最后一个场景了吧,我摸了摸兜里的怀表,老头交给我的,提醒我回去的时间,在梦里的时间比现实中会快很多,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我把手伸过去搭在江崇的手背上,然后握住他的手:“江崇,我会等你,等我们再见面。”
  我曾经也设想过这样的场景,我们一起走过半生,变得不再年轻,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看海。
  江崇比起前几次,冷静许多,他把手从我手里抽出去,扭过头看我:“你走吧,我放你走了。”
  我第一次不喜欢释怀这两个字,我从江崇表情里看出了这种情绪,他最终还是说服自己放手了,其实这样最好。
  我低了低头,不看他眼睛:“嗯,我会等你,这次是真的,不骗你。”
  “好了,走吧,我知道你来找过我就好了,也别等我,我不想了。”江崇是真的想通了,他嘴角带笑,甚至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后颈,像是安慰。
  “我回去了,那你呢,你会好好活着,乖乖吃饭睡觉吗?”我嘱咐道。
  江崇捡起脚边一块石子,用力往前一扔,像抛走我们所有的回忆,扔进了海里,被浪通通卷走。
  “当然。”他微笑着,神色比我见到他之后任何一次都正常。
  我为他的恢复感到开心,事情跟回到原点一样,江崇向前走,我继续怀抱回忆过活。
  我往口袋里摸了摸怀表,感受每一秒走过的震动,看着海中央的邮轮一点一点沉入海底,汹涌的巨浪加剧我内心深处的不安。
  不对…不对劲。诊断书上写了的,催眠结束的安全词,是江崇要亲眼看见,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因为他生病产生的幻觉,他才会醒过来。
  我蹭地一下站起来,想把江崇也从长椅上拉起来,这浪越来越大了,我们离海太近了。
  可是,明明很近的距离,我却在触碰到他的一瞬间被一股力量推远了,再尝试接近他的时候,脚步已经非常吃力。
  江崇朝我招了手,是赶我走的意思,这里的所有本质上都是他在控制,他真的要赶走我了,我仿佛看到他眼里决绝的从容,在跟我说后会无期。
  海浪追逐礁石拍到我的脚踝,远方传来更空灵的鸟鸣,我兜里的怀表自动弹开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