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就像…就像在干净的伤口上盖一层灰土能阻止化脓?”他尝试着用自己的理解去附和。
  “类似,但不完全准确,埃德加。”莱拉转向埃德加,肯定了他的思路。
  “关键在于
  ‘洁净’和‘抑制’。而我制作‘绿玉’的核心,”她提高了声音,目光重新锁定巴特克斯教授,“正是基于无菌的理念,这就是我敢宣称它‘纯净无毒’和‘全世界最安全’的底气所在,即便我从未经营过糖果工厂!”
  很快,我就会拥有一间糖果工厂了。
  莱拉心想。她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就像她对细菌学说毫不怀疑。
  接着,趁着巴特克斯教授发愣的空,莱拉闲聊一般对埃德加说:“猜猜这一块泡泡糖的成本有多高?”
  埃德加:“嗯,我想想,鱼头的价格是……”
  莱拉微笑,她觉得自己微笑得越来越熟练了。
  “鱼头的价格微不足道,工人的薪资我给的比市场价高得多,但是和无菌的代价比起来,依然微不足道,仅仅在最后一步切割与包装,我订购了上百副上等手套,全都用开水煮了。”
  第75章 傲慢即生命莱拉与生命的意义
  埃德加霍尔特的嘴巴微微张开,仿佛能塞进薄荷泡泡糖的原料,即鳕鱼头,而且还不止一个。
  他用右手拿着羽毛笔,没有蘸墨水,用笔尖在笔记本上戳戳点点,莱拉猜测他大脑运算的速度要比背拉丁文词根时快得多。
  “上…上百副?上等细亚麻布手套?”
  他的蓝眼睛平滑闪光,如同染缸里的染料。莱拉注视着他,想到了自己上一个发明——染发剂。海娜做的染发剂,专供出名的演员们使用,就算还有别人想用,他们也买不起。
  “莱昂!你知道那要多少钱吗?我父亲厂里最熟练的技工一周也就挣个十几先令!一副那样的手套就得差不多一个工人一天的工钱!而且你说…煮了?煮了就废了!我敢说你会把一副制作工艺最精细的好手套变成用一次就破烂的货色。”
  一道雪亮的闪电瞬间擦干净书房里昏黄的痕迹,巴特克斯教授很大方,在办公室里点了很多支蜡烛,但是再多跳动的黄色光点聚集起来,也只是一片昏惨惨的黄色。
  埃德加站起来,双手握拳,他一直是作为工厂的继承人培养的,对这方面的东西很敏感。
  不过这还是埃德加霍尔特第一次有机会投资一个东西——他在牛津大学的同学发明的薄荷泡泡糖。因此他特别激动。刚刚起立,埃德加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导师的课上,慌慌张张地说了句抱歉,赶紧重新坐好。
  雷声震得玻璃窗在木制的窗框里乱响。埃德加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向窗户,莱拉也跟着望过去,闪亮的雨滴上映着两张年轻的脸,是她和埃德加。
  “为了最后一步的切割包装就煮了那么好的手套,我还是觉得成本太过高昂了。”
  他搁下羽毛笔,直直地看向莱拉,蓝色染料晃动起来,仿佛有水在他的眼睛里面,语气却平和了很多。
  “莱昂,你是天才,这点我承认!你的薄荷泡泡糖,它很奇妙,很干净,我信!但照你这么干,一块糖的成本怕是……我一时想不到用什么来比较。”
  莱拉提议:“你觉得金子怎么样?把明胶研磨后,它们在阳光下可真像是金子。”
  埃德加跳过金子这个比喻,他和插不上话的巴特克斯以及想法天马行空的莱拉不同,
  “你打算卖多少钱?一盒糖一几尼吗?那只有教授那样的人才买得起了。这根本没法赚钱,更别说开工厂了。”
  巴特克斯教授原本陷在关于病原体的沉思当中,这会儿也不得不从里面出来了,再不出来,他觉得自己这堂关于植物病理学的课就变成工厂的成本控制研讨课了。
  后者不是威廉巴特克斯教授感兴趣的东西。他以不工作为荣,很不满意学生们在课堂上讨论起这些东西。
  “你的理念很超前,很有启发性,尤其是在洁净与疾病关联这一点上。但应用于生产,特别是食品这种需要大规模,低成本流通的商品,”他摇了摇头,语气变得沉重,“你的沸水消毒,一次性手套…这些要求,在实验室里是严谨,在工厂里就是…就是自杀。没有哪个商人会接受这样的成本。除非,”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不抱希望的弧度,“除非你的绿玉只面对上流社会出售,当作一种昂贵的消遣。”
  “成本确实是关键。”莱拉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见了这场风暴,“一副上等细亚麻布手套,7先令。煮一次,废一双。仅仅为了最后切割和包装环节操作者的手不直接接触成品。这的确昂贵得像个笑话。”
  “无菌的代价,教授,埃德加,”她拿起一块薄荷泡泡糖,轻轻放入口中,感受着那纯净的清凉,“不是无谓的奢侈,而是可以计算的,通过智慧和流程优化来支付的对生命的尊重。”
  莱拉吹出来一个泡泡,然后她擦干净糖渍。
  对他们解释工厂分区没有什么意义,这两个十九世纪的人不可能理解现代食品工厂的理念。
  莱拉傲慢地想,她想自己一辈子不可能放下这种傲慢,因为她在维多利亚时代以此为生。
  假如有一天她在学术上用平等的态度和西奥多菲茨罗伊教授讨论起来,那么,那天恐怕也是莱拉的死期。
  莱拉顽固地拒绝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对现代知识的背叛就是死亡。
  因此她放弃了讨论的主导权,没有莱拉,埃德加很快就维持不下去他关于无菌成本的话题了,于是巴斯克特教授重新掌握了课堂,接着说马铃薯的疫病,说玫瑰的枯萎。
  不同于牛津,伦敦的雨总带着煤灰的味道,它们落在布莱克威尔药房的橱窗上,晕开一层油腻的灰膜。
  “就是这儿了。”
  莱拉脚步轻盈地下车,一如既往,什么都拖不了她的脚步,她永远要跳下马车,就算一开门就是扑面而来的冷雨。
  肯特伯爵每月一次返回伦敦陪伴伯爵夫人的时候,莱拉搭上了他的马车,一起回了伦敦,再一次在伯爵夫人不悦的目光下住进了她精心布置的,东方风格的套房。
  伯爵夫人作为女主人的反抗无效,肯特伯爵完全把莱拉阿什博恩看作一个天才,把她当做学术上的继承人培养。
  虽然,莱拉看不出自己想要开拓的行业和肯特伯爵一直研究的东方植物学有什么关联。
  莱拉阿什博恩推开了药房那扇挂着黄铜铃铛的门,动作带着一股天然的优雅劲儿——漂亮,但是结实,有力量,是与她这个人分不开的一种气质,就算是皇室成员也没有那种骄傲。
  干燥的草药、陈年的樟脑、某种刺鼻的酊剂,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菌气息,这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药房。
  走进这样一个地方,莱拉不可能有好心情,但布莱克威尔药店是西区最大的药房。
  所以莱拉来了,而且是高兴地来了。
  药剂师布莱克威尔先生正伏在深色的桃花心木柜台后,用一柄小银勺仔细地称量着某种褐色粉末。
  他闻声抬头,皱了皱脸免得夹鼻眼镜掉下来,视线迅速在莱拉和她身后的仆人身上掠过。
  前面的一个衣着简单得体,只在小指上戴了一枚钻戒,也就是说,衣饰非常昂贵。
  后面的一个穿着深灰色的羊毛精纺大衣,相貌堂堂,手里提着一个皮箱,紧跟在前一个后面。
  这个一个贵族青年和他身边最体面的仆人。
  布莱克威尔立马换上一副笑容,他在伦敦西区经营药店,很熟悉贵族和仆人的穿搭。尽管跑药店的一般都是普通仆人。
  布莱克威尔从来不嫉妒那些穿得和自己一样好的仆人,他的眼睛只在他们走进药店的时候看第一眼,之后就只看主人了。
  “下午好,先生。我能为您效劳?”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职业性的谨慎。
  “我是莱昂阿什博恩。”
  莱拉打了个手势,示意男仆将箱子小心地放在柜台边缘。
  她的西装里有垫肩,好让肩膀显得更宽阔些,声音也压得比平时低沉几分:“下午好,布莱克威尔先生。我是莱昂阿什博恩,来自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我带来一种新型的舒缓剂,或许对你的顾客有所裨益。”
  布莱克威尔放下银勺,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从一个小盒里取出眼镜布开始擦眼镜,他一边擦一边说。
  “舒缓剂?是牛津大学的研究吗,阿什博恩先生?恕我直言,我们这里常见的舒缓剂是鸦片酊、樟脑酊或者缬草根提取物。”
  莱拉没有直接回答,她打开皮箱。里
  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个巴掌大的厚纸盒,每个盒子上都用简洁的字体印着拉丁文和英文“绿玉”。
  取出一盒,打开,里面是六枚用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油纸独立包裹的淡绿色方块,方块表面光滑,在药房昏黄的煤气灯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确实像在人手中抚摸多年的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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