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语罢,她转过身去,意欲离开。
  赵渭见晋昭要走,一时慌了神,匆忙拽住她的一脚:“不……你别走。”
  他摇着头,语气近乎恳求:“我知我等罪无可恕,手上那些血是洗不干净的……纵是凌迟而死,我也愿……可那些孩子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当初参加科考,应该见过几个……他们都是些好孩子……聪明、良善,来日可皆可成国之栋梁……只是无奈托生在我赵家……万般罪恶,皆在我们这些长辈……我如何能忍心祸及他们……”
  见晋昭仍旧无动于衷,赵渭又哀求道:“赵乔……赵乔那孩子你见过吧……他如今才八岁,他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也要为我赵氏陪葬么……”
  晋昭未曾回应赵渭,只道:“我需要你的认罪书。”
  赵渭怔然:“什么?”
  “当年明氏一案,你做过什么,受过什么命。”晋昭看着赵渭道,“事无巨细,都写下来。”
  见赵渭仍旧没有动静,晋昭道:“来日会审,将你做过的事都说出来,我可保你赵氏子弟三人。”
  语罢,她从袖中取出纸笔:“八岁以下,写三个名字。”
  赵渭惊疑不定,道:“你想重翻明氏案?”
  晋昭不语,赵渭又道:“你这是在找死!我凭什么信你!”
  晋昭道:“赵大人平日那般眼高于顶,方才也肯下跪求我。你也没人可求了,不是吗?置于明氏案翻与不翻,都与你无关了,总不能带着这些秘密烂到地里去,是吧。”
  赵渭只冷笑道:“写便写,只怕你到时候没命拿。”
  ……
  当晋昭离开赵渭牢房时,地面已积有一层薄雪。
  她穿过回廊往外走,还未行至一半,又忽闻一抹桂香。
  黑夜冷清,雪籽飘落在眼睫,晋昭却没有抬手抹去,只静静立在廊下望着院中桂树。
  夏孰撑着伞提灯赶到时,便见院中一人一树相对无言。
  他连忙几个快步赶到晋昭身侧:“大人,这夜已深了,雪越来越大,不如今日便暂住厢房吧,外头路恐怕不好走。”
  晋昭点了点头:“也好。”
  语罢,便接过夏孰手中的伞,与他一起走出廊下,来到院中。
  路过那一顶桂树时,鬼使神差的,晋昭又停下脚步。
  她抬起手,挑去了金桂顶端压着的那抹冷雪。
  夏孰见状,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有些泛红:“这桂树真可怜,竭尽全力开了花,却又迎头撞上这场大雪。”
  “寒天霜折冷香幽……”晋昭轻声道,“何忍落英祈春回。”
  夏孰终于泣不成声:“归大人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怎么就……”
  晋昭摇了摇头,不忍再望眼前的桂树,转过头继续前行
  。
  第85章 祈春回(1)五千军士,生无定所、死……
  建昭十九,十二月。
  赵九成归京了。
  不同于往年的宝马香车、侍从如云,如今的赵九成是坐在囚车中被押回来的。
  如今天寒,行人少上街,是以押送赵九成的队伍少有人围观。
  可茶楼酒肆里,却不乏唏嘘感叹。
  “这赵家真是……那话怎么说来着,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眼看他……”
  那说话的人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将手边垒好的果仁塔一把推散。
  顿时花生瓜子的四散零落,咕噜噜滚了一桌。
  那人大笑着拍桌:“眼看他楼塌了!楼塌了!塌咯……塌咯……”
  周围不乏有同行人调笑:“你又能见呐?那永定侯跟随高祖皇帝开疆拓土的时候,你太爷说不定都还没生出来呢,你怎么能见他起高楼?”
  那人显然是喝了些酒的,红着脸把脖子一梗:“没见过又如何?看楼塌可比看楼起有意思多了!那永定侯,几辈子前的人了,跟他们现在这些姓赵的还有个鸟的关系……”
  眼见话赶话地越说越离谱,有些理智的人连忙按住那人:“行了,瞎说什么呢,永定侯可是功臣阁里的人,哪容我们平头百姓议论?”
  “嗐……”那人一把推开拦着他的人,“你又有理了?我们议论几句又怎么了,他老人家要真有灵,下凡第一个找的也不会是我们这些动嘴皮子的,要找……也是找他那些不肖子孙!”
  “不肖子孙”四个字喝得格外响亮,周遭的人顿时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赵九成的罪名来,连二楼窗棂砸出的巨响都没人注意到。
  “父亲。”
  厢房内,胡闻急切地走到胡裘身侧:“我们就这么看着赵叔他们落难吗?”
  “事已定局。”胡裘面色阴沉,“如今陛下危重,太子想要清算我们这些世家大族,就连公主和安阳王也跟着凑热闹……”
  胡闻道:“难道我们就只能这么看着吗?唇亡齿寒,赵氏落难了,我们……”
  “那又能如何?”胡裘忽然动了怒,“怪就怪这赵九成也太草包了些,禹州拥兵数万,被一个小小的裴筵给生擒了!”
  胡裘似乎有些气不顺,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但凡他如今人还在禹州,我们又何至于如此被动!”
  胡闻担忧道:“那二爷那边……”
  胡裘摇了摇头:“这仆固辛发难,阴阳差错的……算是救了我胡氏一命。如今只能求二叔能抗住了……”
  胡闻皱眉:“抗住?难道青州局势不好?”
  胡裘摇了摇头:“这回纥兵不比我大延军士,是越打越狠,二叔他最后传回来的信,瞧着像是不好。”
  见胡闻愁眉不展,胡裘又道:“其实输也好、僵也好,只要不赢,对我们都是好的。”
  胡闻闻言,问道:“输了还好?那些人如今虎视眈眈,若是北境再打了败仗,岂不是更给他们发难的机会?”
  “哼……”
  胡裘冷笑一声:“发难又如何?兵在我们手上,他们不怕我胡氏投敌就只管再得寸进尺!”
  胡闻顿时骇然,不敢置信地望着胡裘:“父……父亲?”
  胡裘望着胡闻,语重心长道:“你是我最看重的孩子,如今你也大了,有些事也该教你了……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寻常人家便是邻里也难免为了利益起龃龉,这世上只有血缘是牢不可破的,你万事当以家族为先,一门子弟,手足相助方才走得长远……”
  胡闻点了点头,可仍旧不解:“可……可这和投敌又有何关联?”
  胡裘拍了拍胡闻的肩,道:“我知你有诸般不解,是为父不好,将你保护的太好了……你看看这些人,名义上同为一国,可若是落了难,哪个不是上赶着吸干净你身上最后一滴血?嘴上都说着嫉恶如仇,可若真予了高官厚禄,只怕会更贪上百倍、千倍。”
  胡裘叹息道:“明氏你知道吧……”
  胡闻点了点头:“知道……乱臣贼子……”
  “呵……乱臣贼子……”胡裘摇了摇头,“这世上没有再比他们更忠君爱国的了……”
  胡闻看着父亲讥嘲的笑容,隐约猜到了什么,却没有出声。
  胡裘道:“都是一群蠢货,拼了命地争功名,把大延几十年的仗都打完了,狡兔死,走狗烹,他们不死谁死?还有明珩……也是个看不清现实的叛徒……当年若不是她被几句山盟海誓迷昏了头,搅到夺嫡这趟浑水里,还口口声要帮扶天下寒门……要不是她,我们这些士族何来如今这副局面?”
  胡闻低下头,不自觉想起幼时在父亲房中见过的那半纸婚约。
  胡裘道:“这世道,忠君爱国、恪尽职守是何下场,你可都看到了?”
  胡闻点了点头,却没有回话。
  胡裘见状道:“为父知道‘投敌’二字对你来说太重了些,若非迫不得已,谁都不愿被逼着背井离乡,你放心,前线有你二爷他们在,他们自有分寸,定不能让那些小人损我胡氏分毫。你只需记住,这世上只有血脉是牢不可破的,世事变化无常,国无定国,天会变、朝代会更迭,只有宗族!一宗子弟同舟共济,我们才能在这纷乱世事中长存,你记住了吗?”
  胡闻脑中思绪纷乱,喃喃道:“孩儿记住了。”
  胡裘叹息道:“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再坐一会……”
  胡闻点了点了头,便离开厢房,连楼下众人对赵氏的戏谑都听不见了般,逃也似地离开了。
  “老爷。”胡闻走后,胡裘的侍从老金端着茶壶来到厢房。
  见胡裘仍旧盯着窗外胡闻的背影愁眉不展,老金出言劝慰道:“四公子还小,未入朝堂,少见人心险恶,难免会不理解您的苦心……”
  胡裘又是一叹:“还是保护太好了,眼光短浅、看不清世事,为着那几句之乎者也困住了自己……”
  他接过老金递来的茶盏道:“他是还年轻,但如今的局势,只怕没多少时间给他崇高了,以后少给他看那些圣贤书吧,该清醒点了,他是人,要吃饭的,又不是庙里供的菩萨……”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