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白雪亭不能告诉他真相,她只是轻声道:“殿下,错过的,就是错过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清岩错过了那个视他为救命稻草的,失去了一切的雪亭,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我便知道,我这一生,总是数不清的阴差阳错。”
舒王长叹一声,神色怅惘,眉宇间多了很多白雪亭看不清的东西——也许她注定是看不懂他了,他人生的遗憾那样多,仿佛添上她一个也是无关紧要。
白雪亭心尖蓦地一紧,即使情爱是不能强求的东西,她也忍不住为之愧疚。
两相沉默间,忘尘忽然走了进来,神色很是严肃。
他道:“殿下,神龙殿来了人,请您进宫一趟。”
白雪亭回身讶道:“一定要现在去吗?可有说出了什么事?”
忘尘摇摇头:“来人只说兹事体大,请殿下务必即刻启程。”
舒王似是怔了一会儿,喃喃重复:“兹事体大……”
白雪亭也正疑惑,能有什么大事,要让重病到下不了榻的舒王必须到场呢?
“咳咳……”大约是情绪起伏,舒王忍不住咳了两声,两颊泛起病重的微红,他抬手,牵住白雪亭手腕,“雪亭,你与我一道去。”
白雪亭犹豫道:“殿下,你受得住吗?”
“皇父有命,不敢不从。”舒王的眼神几乎是坚定的,白雪亭拗不过他,只得被他牵着一道上了马车。
时隔两年,禁宫似乎什么都没变,砖瓦仍是深红色,墙漆依然金黄,连剥落的瑕疵都一模一样。
可神龙寺已经废置,延嘉殿烧成了废墟,当年呼风唤雨的隋广福与碧梧陪着郭询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太极宫还是那个太极宫,天地却换了一双手。
神龙殿,白雪亭与舒王一起进门,圣人端坐正中,天子冠冕垂下十二颗金珠,肃穆威严,与从前那个半袈裟半龙袍的章和皇帝完全不同了。
看见她进来,圣人并不讶异,只平声道:“早听说你回来了,怎也不曾来和舅父聊聊天?在永嘉玩疯了吧?”
两年前她初回长安,他也自称舅父。
白雪亭跪拜叩首,“臣女此次回长安不过暂住而已,不敢打扰舅父。”
“满嘴胡话,你还有不敢干的事儿?”
圣人笑了声,更衬得殿内无比寂静。
他又问舒王:“清岩最近身体如何?”
舒王躬身回道:“幸有皇父为儿寻来苗太医。苗太医医术高超,治疗余毒颇有心得,儿已见好了。”
圣人欣慰点点头:“朕看你也比从前有精神多了。”
白雪亭余光瞟见舒王眉目间隐有喜色,大约这是他中毒以来惟一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端王和端王妃已经到了,并排坐在右下首。一旁还有坐在轮椅上的福王,这几十年国朝不太平,内忧外患并起,傅姓宗室凋零,在座诸位便是全部了。
白雪亭与舒王坐在对面,她心里莫名打着鼓。
不年不节的,什么大事能把所有宗室请到一桌来坐着?
圣人扫视一圈,而后扬高声音道:“既然人都齐了,朕也不跟诸位卖关子。大家说白了都是一家人,朕今天要宣布的,在国事之前,也是家事,且是家里的大喜事。”
众人垂首静听。
“昔皇兄为郭杨顾三贼合谋毒杀,皇嫂韦后亦遭人毒手,诸位可还记得?”
福王率先拱手道:“皇长兄乃一代天骄,本是流芳千古之大才,偏遭奸人暗害,连皇嫂都不放过!臣自然记得,永世不忘!”
圣人颔首。
白雪亭听他提起昭惠,心中愈发不安。她隐约有种预感,一件事但凡沾上了先辈们的那些过往,一定不会简单,必然是危险的、是要见血的。
果然,紧接着,圣人便用极为平静的语气揭开一场陈年秘辛:
“其实当年,皇嫂并未离世,而且,彼时她已身怀有孕。”
刹那间,殿内所有人都静住了。
圣人的这句话像一枚火炮投入深海,起初是静的,但不过一瞬,便在所有人心里翻涌巨浪,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海啸。
率先缓过来的是福王:“那……那皇嫂与小皇子……?”
冷意像蛇,从足下一路往上攀,缠到白雪亭的脖颈,扼住,几乎让她喘息不得。
圣人指骨轻轻敲了敲龙椅扶手,淡淡道:“拂弦,你来说吧。你也是当年的功臣。”
自偏殿内,缓缓步出一道身影,端庄娴雅,贵人风范,正是顾拂弦。
白雪亭脑海里的琴弦在刹那间断了,有一种极为强烈的不安预感。
她不知道为什么顾拂弦会出现在这里,可是内心深处有仿佛有一道声音质问她——
你当真猜不到吗?
是猜不到,还是不愿面对呢?
顾拂弦对着众人一福身,缓缓道:
“二十四年前,先帝猝逝。圣人为救韦皇后,与我定下契约,圣人协助韦皇后假死出宫后,由我接应,安置在慈恩寺后山禅房,一直到皇后产子,从头至尾,都是我在私下照顾。
纵然精心调配假死药,但韦皇后身子骨本就虚弱,更因先帝昭惠之死悲痛不已,终日郁郁,依然受了药效反噬。最终,八月早产,诞下一名男婴。不过一年余,皇后便因为身体虚弱离世了。
待韦皇后离世后,我深知小殿下留在长安万分危险。于是私下疏通关系,将小殿下送出了皇都,养在凤翔府一名普通百姓膝下,一直到如今。
此事圣人知,我知,当年郭杨顾三家横行,为求保险,圣人与我将知晓此事的婢子奴仆尽数灭口。眼下,云开雾散,奸贼已除,小殿下本为天潢贵胄,总算能回归宗室。二十四年来,顾拂弦终于不负圣人重托,得以将昭惠血脉送回太极宫。”
她重重朝着龙椅上的人叩首,叩头的声音很响,近乎惊雷般,狠狠砸在了旁观的白雪亭心上。
白雪亭怔然望着顾拂弦,她素来挺直的后背此刻无比虔诚地弯了下来,额头触碰到青砖上古老的尘灰。
而那模糊不清的半张侧脸,竟然罕见地爆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
顾拂弦,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的顾拂弦,此刻却像完全控制不住情绪一般,颤栗着,声音发抖,重复道:
“拂弦,不负重托……”
白雪亭蓦然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端王试探着问:
“那堂弟现在何处?”
所有人都在等待答案,大殿安静得连尘埃飞舞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了。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白雪亭忽然想起李溢看见杨谈时,断断续续念出的“拂”字。
昭惠韦皇后,闺名芳时,她是知道的。
现在想来,杨行嘉长得根本不像顾拂弦,李溢连她都不认得了,怎么可能通过杨谈,想起顾拂弦呢?
他应该是想叫芳时,但残存的记忆,不允许他把这个尘封的名字宣之于口。
顾拂弦的声音很渺远,像是从很久远的地方传过来,隔世经年:
“寒蝉司找到了他的踪迹,他今日,已在太极宫内。”
圣人徐徐站了起来,负手,无比威严道:
“宣,先帝昭惠与韦皇后之子上殿。”
神龙殿大门很缓慢地推开,春末夏初的日光在正中间铺了一条光辉灿烂的金毯,迎着昭惠遗孤的到来。
众人几乎是翘首以盼,日光太烈了,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高大修长,姿态是挺拔的。
墨蓝色的衣袍,银线勾勒忍冬纹。
恍然间,无比熟悉。
那是一个曾在长安搅动过风云的人,是黄河溃堤案与杨顾案中,最重要的一步棋。
可他现在在世人眼中,本该是个死人。
惊呼声骤起,不知是谁高喊道:
“杨行嘉!”
只有白雪亭仍然端坐着,如此平静。
她又想起,那天她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谁都不像,唯独有三分与圣人相似。
哪里是和圣人像呢?
分明是和先帝昭惠像。
他果然是先辈们留下的一把刀,继承所有人的遗志,因为他本就是那群人中,最耀眼的那一个的血脉。
杨谈,杨行嘉,是万众瞩目的昭惠遗孤。
他慢慢走了过来,眼神并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也许是不能。
他在殿中央犹豫了一刹,最终,只是沉默地跪下来。
端王骤然暴起,“这分明是杀光了自家人的杨行嘉!皇父,圣人,他……他怎么会是昭惠遗孤呢!”
圣人平静道:“夷灭杨府全族的诏谕出自朕手,杨家人都死光了,何来的杨行嘉?杨行嘉的亲生母亲就在殿上,你且问问顾夫人,这是她的儿子吗?”
顾拂弦目光淡扫到殿中央跪着的那人身上,摇了摇头:“臣妇的儿子已经死了,尸骨还埋在城郊溪边,与小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满殿剧震。
蓦然间,白雪亭手腕被一双冰凉的手抓住,她转过头,是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