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纵然固执如白雪亭,在李同晖面前也败下阵来。她想,世上真有这样纯粹的坚守吗?
  郭子姝离世时还很小,他们之间不是男女情爱,只是一场契约。
  李晏在为一纸早就废弃的婚书守节,哪怕郭子姝的家族已经灰飞烟灭了,他也不曾改弦易辙。
  她不禁抖了一下,悄悄对惜文说:“我是真佩服他。换成我,我肯定没法为杨行嘉守那么久。”
  李惜文打趣她:“那你要改嫁啊?改呗,姐姐给你添妆。舒王殿下可是现在都没娶妻呢。”
  “一边儿去。”白雪亭敲了她脑门一记,方又问,“说起殿下,他现在身体还好吗?”
  去年冬天那么冷那么长,不知道他怎么熬过来的。
  李惜文叹了口气,“舒王这身子,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我名义上也是他前嫂嫂,偶尔和韦王妃一起去探望他,十次里有七八次病得起不来。不过兄长倒是说,最近太医院进了新人,治病很有一套。圣人已经将他派去舒王府里了。开年来我还没去探望过他,不如你去瞧瞧?你本也该去的。”
  白雪亭这次回来,原本就打算要来舒王府探病的。
  王府仍旧遍开海棠,山路繁盛芬芳。
  她跟在忘尘身后拾阶而上,时至春夏之交,放鹤楼三扇大门敞开,竹影飘摇,绿得浓深,却轻盈。
  正对竹子的地方放了一张琴案,舒王坐在琴案前,没有弹,苍白修长的手只是虚搭在弦上。
  忘尘通报:“殿下,*雪亭娘子到了。”
  舒王缓缓抬头,出乎意料的,他面色并不是从前虚浮的苍白,病到模糊的五官也清晰了起来,眉宇间竟有三分二十三岁的意气风发。
  一身天青,芝兰玉树。他温雅地坐在那里,对白雪亭颔首微笑。
  白雪亭怔住了,她两步上前,“殿下……”
  舒王温声道:“许久不见了,在南湖还好吗?”
  “一切都好。”白雪亭在他对面坐下,放鹤楼气味微苦,药香依然缭绕,她眨眨眼睛,眼眶微酸,“听同晖兄长说,殿下府中最近来了一位好大夫?”
  “皇父恩德庇佑。遍寻名医多年,总算有所获。”
  舒王为她煎敬亭绿雪,一如当年,“眼下这位苗太医自西南而来,那里毒瘴多,是以,他治疗中毒后遗症很有一套。”
  白雪亭想起他从前病发时的模样,又问:“那殿下如今,每日丑时末刻还疼吗?”
  舒王展颜轻笑:“比从前好多了。”
  他指尖扫过琴弦,调不成调,呕哑嘲哳,像是失声多年的人第一次从喉中发出试探的低吼,带着一种生疏的嘶哑。
  白雪亭心尖仿佛与琴弦共震。
  舒王轻声问她:“雪亭,这次回来,你会去祭拜行嘉吗?”
  她顿了顿,她可以对李惜文说杨行嘉还活着,因为她无条件信任李惜文,也因为李惜文是李同晖的亲妹,从情感与立场两方面,告诉她都是合理的。
  但她,并不能将这件事告诉舒王。
  白雪亭只摇摇头,“我都不晓得他葬在哪里。”
  “应是顾夫人为他下葬的,在城郊小溪边上立了块碑。”舒王缓声道,“前几日,我让忘尘为他祭扫,也算是尽一份心意。”
  他说完停顿了一会儿,抬眼望着白雪亭,又道:
  “你离开后不久,自从鸣凤司要对杨家开刀起,他日子过得就不大好。雪亭,以子告父,天理难容,彼时他已成孤臣。
  有一夜突发暴雨,忘尘替我去宫中取药,在宫道上遇着他,行嘉撑一顶伞,一身的血气,边上的内侍都不敢靠近他。因为那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族兄。”
  孤臣。
  其实白雪亭离开之前,又或者从杨行嘉被提调执掌鸣凤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注定是个孤臣了。
  贤臣之所以贤,首当其冲是仁德。仁德之本,是为孝悌。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从来灭亲者,注定背负残暴不仁的血名。
  舒王似有不忍,轻轻覆上她手背拍了拍,“我一直不知道,临行前,你和他和解了吗?你还怪他吗?其实他走的这条路,一直都很难。我还是相信,他当年杀魏公是不得已。”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白雪亭垂下眼帘,“我们……已经和好了。”
  舒王松了口气:“那就好,他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没过多久,忘尘领着苗太医上来,“殿下,到看诊的时候了。”
  舒王闭了闭眼,眉目间似有转瞬即逝的痛色。但他顷刻恢复寻常,温声对白雪亭道:
  “你的病根与放鹤楼用药相冲,我就不多留你了。”
  白雪亭跟着忘尘离开。她瞟了眼苗太医,是个白胡子老人,身上一股奇怪的药味,苦得闻到了都舌根发麻。
  她回头,恍惚看见苗太医打开药匣,里面整齐一排,都是三寸长的金线,隐隐泛着一股腥气,淬了幽绿色青苔似的光。
  山路上,海棠花整颗掉落,像断头。
  白雪亭立刻问忘尘:“殿下的病是怎么治的?为什么突然好起来了?”
  忘尘一愣,“这……”
  她立刻察觉不对,追问道:“殿下是不是用了非常手段,所以才压制住病情?”
  忘尘不答。
  白雪亭转身就往放鹤楼跑。
  她一脚踹开紧闭的大门,厚厚的帘子放下来,白雪亭又一层一层揭开。
  帘子的尽头,舒王脸色煞白,嘴唇泛着恐怖的青紫,额角脖颈青筋暴起,整个人仿佛陷在剥骨抽筋般的剧痛中。
  苗太医手持一根金线,刺入舒王左手食指,沿着血脉缓缓抽拉,反复刺入,又反复拔出,直到那根金线被染成极深的青黑色。
  那是牵机毒的颜色。
  十指连心,有多痛可想而知。
  白雪亭也终于想起金线上隐藏的腥味是什么——
  是蛇毒。
  以毒攻毒,血脉抽丝,他就用这样的办法治病。
  不知过了多久,又好像只是一会儿,苗太医退去一边。
  白雪亭压低声音问他:“你用这种办法治殿下的病,多久了?”
  苗太医低着头:“约摸从去年冬天开始,已有半年了。”
  “还用过别的治法吗?”
  “曾试过……炼蛊吞毒,或剖心引血,但殿下的身体受不了,便作罢。”
  白雪亭猝然咬破舌尖。
  她挥挥手,让苗太医退下。
  舒王慢慢睁开眼睛——他没有看见白雪亭。
  或者说,他看不见。
  白雪亭慢慢走近,他大约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声音嘶哑,震惊道:
  “雪亭……?”
  “殿下。”白雪亭深吸一口气,“你能听见吗?”
  没有回音。
  白雪亭心尖猛地被针扎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舒王才抹去额上疼出来的冷汗,淡声道:
  “又让你看见了,我这样狼狈。”
  他似是嘲讽自己,轻笑了一声,又道:
  “我这副身子,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更坏了。我只是想尝试一下,说不准,就救活了呢?”
  “你知道吗?”舒王转过脸,轻轻摩挲她袖子上海棠花的纹样,语声涩然,“我大约魔怔了,总是想,受些苦吧。万一治好了,或者我能延长一些寿数,就再来向你提亲。”
  “雪亭。”他无比郑重,“当年违背婚约,让你被迫嫁给行嘉,我是真的后悔了。”
  第65章 “他……他怎么会是昭惠遗孤呢!”
  他已经不止一次说过,他后悔了。
  两年前的七夕,她知道了他从不示人的乳名,她哭诉过,怨怼过,遗憾过,恨他为什么不早些剖白真心。
  那一刻白雪亭或许与傅清岩有过一点点可能。
  但现在,几百个日夜过去,白雪亭早就知道了真相,魏濯尘的绝笔信足够颠覆她十一岁以后所有的人生。
  故人旧事原本像一块巨石沉沉压在她身上,带着她沉溺深水里,全然无法呼吸。
  可是魏渺寥寥几笔,四两拨千斤地推开了她身上的石头。
  那些年的分量变轻了,她不再有仇恨,青春年华里的奔波成了浪费。
  白雪亭的十八岁只学会了一句万事有白就有黑,一味执妄追求什么,往往都是不值得。
  她在永嘉重塑自己,忘记靠着仇恨活下去的曾经,原谅杨行嘉,原谅魏濯尘,接受魏濯尘的死,接受杨行嘉的死。
  接受人世间谁给予她的爱都是复杂的。郭询是,魏渺是,舒王是,甚至爷娘也是。
  而在阳世复杂的所有人里,杨谈爱她爱得最纯粹。
  他们同根同源,最重要的是同病相怜。
  魏濯尘的绝笔信把她人生中的一切都变轻了,包括傅清岩在承天门那一跪。唯独让杨谈的分量变重了。
  舒王就这样望着她,静静地,等不到她回音,像是知道没有结果似的,握住她衣袖的手忽然放了下去,像奄奄一息的人终于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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