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仙君不厌其烦的同我讲大道理,难道没有想过,根本就讲不通吗?”
沈御静静地凝视着薛妄,眸色如深潭般沉静。
“这样活着,你真的痛快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重锤。
屋内一时寂静得可怕。
薛妄眼中的血色微微晃动,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什么。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答不上来。
那些复仇后的快意,那些杀戮时的酣畅,当真能填补心底那个永远流血的黑洞吗?
沈御没有等他回答,只是将人重新搂进怀里,掌心贴在他后心,就像是安抚兽类一样,慢慢的抚摸着他凸起的脊背。
太瘦了,脊椎骨就像一颗一颗嶙峋的念珠。
“薛妄,”
沈御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仙君缓缓道:
“我并非说你杀了他们不对,这世间如同丛林一般,适者生存,弱肉强食。”
“修真一途,夺造化,逆生死,步步荆棘,处处杀机。你为炉鼎,更当慎之。”
“可是,杀业过重,虽得一时之利,到底是损道心。血煞缠魂,怨气蚀骨,现在不显,久必成患,轻则心魔频生,重则天罚加身。”
“杀伐非过,滥杀为祸;除恶务尽,亦需存仁。”
“仙君的大道理可真多。”
薛妄挑眉,眼里有几分嘲讽和戏谑,
“不过很可惜,我现在不想听仙君这样绕弯子,仙君有话不妨直说。”
沈御顿了顿,松开薛妄,转身目光看向窗外。
“这两日,你的手下一直跟着我们。”
“西海的气息混乱,幽都之妖兵,是否已然围住了万兽阁。”
“薛妄,你要做什么?”
“你要让整个西海血流满地吗?”
“你要那么多无辜之人,成为你复仇万兽阁的牺牲品吗?”
第58章 ·万妖
薛妄突然冷笑一声,五指猛地攥紧沈御的衣领,强迫仙君低头与自己对视。
他血眸中翻涌着近乎偏执的暗芒,声音却轻得嘲讽:
“万兽阁?”
他吐出不屑的嗤笑,“万兽阁算什么东西。”
只见薛妄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将雪白的衣料绞出狰狞的褶皱。
他踮起脚,鼻尖几乎贴上沈御的:
“仙君若真对我真心,留在我身边,我便万般乖顺。”
下一句,尾音陡然转狠,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仙君若是不管我,我自然疯癫好杀,你不管我,你不要我,我……”
沈御垂眸,凝视着眼前近乎疯魔的薛妄,目光如深潭静水,不起波澜却包容万千。
他抬手,掌心轻轻抚上薛妄染着潮色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我自然要管你。”
短短六个字,却让薛妄浑身一颤。
仙君的指尖带着微凉的灵力,触感很舒服。
那些翻涌的暴戾、那些叫嚣的杀意,在这温柔的触碰下竟奇异地平息下来。
沈御忽然低头,额头抵住薛妄的眉心,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
“我会留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万兽阁,只是因为你而已,万兽阁自然有罪,但不可以把你拖下水。”
“薛妄,不要让恨蒙住你的眼睛。”
“不要伤无辜之人。”
闻言,薛妄瞳孔骤缩,他猛地攥住沈御的衣襟,将脸埋进对方肩头。
他颇有几分闷闷地说:
“可正如仙君所言,我先前已经犯了太多的杀孽。”
“仙君,我让屠煞他们围住万兽阁,只是为了万无一失而已,我没有兴趣欺凌那些蝼蚁。”
“蝼蚁?”
沈御把这两个字嚼了嚼。
他说,“众生有灵,谈何蝼蚁。”
“仙君当真是良善。”
薛妄垂下眼睫,血眸中的癫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罕见的迷茫。
他松开攥着沈御衣襟的手指,看着那雪白衣料上留下的皱痕,忽然有些懊恼。
——明明该做个乖顺模样的。
——怎么又让仙君看到这般不堪的自己?
可,他这个人,再怎么伪装,骨子里还是带着洗不净的血腥气。
为什么能容忍这样的我?
为什么道心碎了也不后悔?
为什么…明明见过我最坏的模样,还愿意伸手?
沈御忽然将薛妄往怀里带了带:
“你受了太多委屈,见了太多龌龊,世间欠于你的,我皆偿还于你。”
薛妄不想再说什么了,他此刻,突然非常的累,只想安安安静静地靠在沈御肩膀上,靠了一会。
良久,薛妄说:
“仙君,我带你去见屠煞他们。”
“我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我之权柄,亦然是仙君之权柄。”
“仙君尽管看着我。”
“我不会做仙君不喜欢的事。”
——
西海万兽阁外,夜色如墨汁倾覆,浓得化不开。
密林深处,鬼影幢幢。
无数妖魔潜藏于黑暗之中,猩红的眼眸在树影间若隐若现,仿佛一片妖色星河,忽明忽暗。
夜风拂过,带起阵阵阴森的呜咽,宛如百鬼低泣,又似冤魂索命。
枯枝扭曲如爪,在风中簌簌作响。
树干之上,一袭青衫的百晓生悠然斜倚。
他手中一柄白玉骨扇轻摇,月光映在他温润如玉的面容上,眉目含笑,眸光却冷得像淬了冰,遥遥望向远处万兽阁的轮廓——那里灯火幽暗,宛如巨兽蛰伏。
树下,三丈高的屠煞正焦躁地踱步,每走一步都震得地面微颤,落叶簌簌惊飞。
他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容此刻竟显出几分憨态,粗如树桩的手指绞着玄铁链,铜铃大的眼睛眨巴着:
“百晓生,姑洗留在幽都…我总担心…”
链子哗啦一响,他挠了挠头:“那些不安分的家伙要是伤了她可怎么办。”
百晓生合上折扇,扇骨在掌心一敲,似笑非笑:“三护法何时这般体贴了?怜香惜玉呢?”
屠煞顿时面红耳赤,连獠牙都憋回去了,活像被踩了尾巴的老虎:
“胡、胡说!老子是怕她镇不住场子!”
百晓生挑眉,玉扇抵着下颌,没有拆穿。
这次姑洗留在幽都,虽非战力最强,却有几分手段,反正比起眼前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憨货省心得多。
夜风掠过,百晓生垂眸。
玉扇的凉意渗入指节,他恍惚间又看见那双异瞳——左眼如子夜,右眼似残月,在记忆里亮得刺目。
那是他的师弟。
少年天才,七岁解河图,十岁破洛书。
师门晨课时总懒散倚着桃树,偏生卜卦从无错漏。
桃花眼一弯,连最严苛的长老都忍不住纵容三分。
而自己呢?
百晓生摩挲着扇骨。
——一个天赋不佳的废物。
当年,他和师弟都是孤儿,被师傅收养,拜入同一个师门,年纪相仿,但百晓生甚是平庸,性格阴郁,没什么天赋,那人光芒四射又讨人喜欢。
那个人是百晓生的师弟。
他们,天差地别。
太多人喜欢师弟了,当年的百晓生不敢言明,只能暗中窥伺。
百晓生记得清楚,当年春课考校,师弟懒洋洋倚在桃树下,异瞳里盛着碎阳。
师弟解卦时从不掐诀,只随手抛三枚铜钱,便能道破天机。师弟的周围永远簇拥着人—— 小师妹红着脸递上帕子,一向苛刻的长老们抚须感叹天纵奇才,连山下的猫都爱蹭师弟袍角。
而自己缩在廊柱后,罗盘在袖中攥得发烫。
——太明亮了。
明亮得百晓生不敢靠近,只敢,偷藏师弟用废的卦纸,藏在暗处,一眼又一眼地看,就好像贪吃的猫一样。
就算饿得狠了,也只敢咬自己。
后来百晓生被逐出师门,下意识地模仿着曾经记忆里的师弟,就好像,这样子就能藏起狼狈的自己。
多可笑。
就像把月光缝在破袍上,就以为能变成星河。
少年心动么…
百晓生腕间玉扇倏地展开,遮住了唇角自嘲的弧度。
不过镜花水月,何必再想。
树下,屠煞还在嘟囔姑洗,声音渐渐融进夜雾里。
“叮——”
忽闻金铃,夜风骤停,密林间猩红的妖瞳瞬间明亮。
百晓生立马翻身下树,余光瞥见一双赤足踏过枯枝——足踝金铃轻晃,在死寂的夜里荡出摄魂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