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人群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
  一个穿着绸缎马甲的中年男子嗤笑一声:“小兄弟, 话别说这么满,那些残废除了吃饷银, 还能干啥?”
  “我家隔壁就有一个, 整日酗酒闹事。”
  “你放屁!”张诚眼眶发红,声音颤抖,“你以为酗酒闹事就真是他所想做的吗?”
  “我大哥前年从北疆回来, 少了一条腿。”
  “他在战场上杀了七个胡人, 救了整支小队!”
  “回到家后, 我二嫂嫌他做不了农活,嫌他吃得多, 天天指桑骂槐......”
  张诚的声音哽咽了。
  他想起大哥张勇拖着木制假肢,默默忍受二嫂冷言冷语的场景;
  想起爹娘为了巴结掌家的二嫂,也跟着数落大哥不是;
  想起今年开春, 大哥主动提出分家时那平静得可怕的表情。
  大哥分出去后,住在村头的破草屋里。
  “没了一条腿,他什么活计也找不到, 只能编些竹器换口饭吃。”
  张诚抹了把脸, 声音低沉下来,“可是为什么?”
  他忽然嘶哑着挤出这句,指节抵着木桶发颤。
  “他编的竹筐比健全人编的还要结实, 却因为身体原因,那些竹筐在集市角落积了层薄灰都没人要。”
  人群中几个妇人悄悄抹起了眼泪。
  但仍有不服气的声音:“那、那是你大哥勤快,我见过的那些伤兵,大多游手好闲。”
  “那是因为没人给他们机会!”
  张诚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和怒火,“我家掌柜说了,即使残疾人,也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做的事。”
  “凭什么说他们没用?”
  张诚忽然想起今早出发前,掌柜特意叫住他,说工坊会给他大哥留个位置。
  当时他就愣住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张诚在出发的路上哭了一路。
  此刻站在众人面前,他忽然明白了自家掌柜那句话的分量: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是因为有人为我们负重前行!
  “诸位,”张诚平复了一下情绪,声音平缓:“我家掌柜的工坊就在城西粮仓旧址,两日后辰时开始报名。”
  “只招退役军士,带着军牌来。”
  说完,他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拦住他:“小哥,你家掌柜为何要做这等赔本买卖?”
  张诚停下脚步,“我家掌柜曾言,我们今日能安心煮茶谈商,实因有人为我们抵御塞外风沙之苦。”
  “那些人,理应受到我们的敬重!”
  老者怔住了,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愧色。
  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几枚银钱:“小哥,替我捐给你家掌柜,就说,老朽惭愧。”
  张诚没有接钱,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老人家若真想帮忙,就请告诉村里退役的军士这个消息。”
  “对他们来说,机会比钱财更重要。”
  离开村口时,张诚回头看了一眼。
  人群还未散去,三三两两地议论着。
  有人摇头不解,有人若有所思。
  他摸了摸怀中特意多带的一份文书,决定绕路去趟大哥的草屋。
  他要亲口告诉大哥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终于有人记得他们这些“无用之人”的价值了。
  暮色渐沉时,张诚站在了那间低矮的草屋前。
  透过破败的窗纸,他看见大哥正就着油灯编竹筐,那只木制假肢安静地靠在墙边。
  昏黄的灯光下,大哥专注的神情让他鼻头一酸。
  “哥,”他推开门,声音轻快,“我给你带好消息来了。”
  屋内,张勇正就着微弱的油灯光亮编织竹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诚弟来了。”张勇放下手中的竹篾,伸手去够靠在墙边的木拐。
  “哥,你别动!”张诚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按住大哥的肩膀,“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你!”
  张勇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那只在战场上失去的左腿处空荡荡的裤管轻轻晃动。
  “什么好消息,让你高兴成这样?”
  “我家掌柜的泡面坊要招工!”
  张诚激动地从怀中掏出那张盖着红印的文书,“专门招退役军士。”
  “工钱每日四十五文,包食宿,还管伤病医治!”
  张勇的手猛地一颤,碰翻了旁边的竹篾筐。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许久未用的门轴。
  “哥,掌柜的特意让我告诉你,给你留了个位置!”
  张诚蹲下身,紧紧握住大哥布满老茧的手,“你不用再编这些卖不出去的竹筐了!”
  张勇的嘴唇颤抖着,那双曾经在战场上凌厉如鹰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水雾。
  “可、可是,我的腿......”
  “掌柜说了,腿脚不便的可以和面,独臂的能看锅,耳聋的能包装,总有合适的岗位!”
  张勇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粗糙的大手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
  张诚一把抱住大哥,两人相拥而泣。
  油灯将兄弟俩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融成了一体。
  ---
  与此同时,合三村东头的杨家院子里,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把军牌拿出来!”杨父重重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碗叮当作响,“让帆儿后日一早就去工坊报到!”
  杨康坐在角落的矮凳上,右臂空荡荡的袖管垂在身侧。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爹,那是我的军牌。”
  “你的?”大嫂林氏尖厉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一个残废去干什么?别到时候被人退回来,白白糟蹋了这个机会!”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戳到杨康脸上,“帆儿是你亲侄子,你把军牌给他怎么了?”
  杨康的左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裤腿,指节泛白。
  三年前他为了救战友被胡人的马刀砍断右臂,鲜血染红了戈壁的沙石。
  而如今,这用一条胳膊换来的军牌,竟成了家人争夺的物件。
  “大嫂,”杨康声音低沉,“小帆四肢健全,去哪找不到活计?你何必......”
  “放屁!”林氏猛地打断他,脸上的脂粉随着表情扭曲而龟裂,“你知道现在找个好活计多难吗?”
  每日四十五文还包食宿,上哪找这等好事?
  她转向杨父,声音立刻带上了哭腔,“爹,您可得为帆儿做主啊!他可是咱杨家的香火!”
  杨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烟袋锅在桌角敲得砰砰响:“康儿,别不懂事!”
  “你这样子去了也干不了活,不如让给小帆。”
  一直沉默的杨梅突然站了起来。
  十五岁的少女气得脸颊通红:“大哥虽然少只胳膊,可这些年家里砍柴挑水、农田里的活,哪样少干了?”
  “上次发大水,还是大哥单手把粮袋都扛上了阁楼!”
  “死丫头片子插什么嘴!”林氏厉声喝道,扬起手就要打。
  杨母赶紧拉住女儿,声音里带着哀求:“梅儿,你少说两句。”
  “娘!”杨梅挣脱母亲的手,眼中噙着泪水,“大哥为了保家卫国丢了胳膊,回家后你们就这样对他?”
  “杨帆整日在村里偷鸡摸狗,这样的人去了工坊才是丢我们杨家的脸!”
  “反了天了!”林氏尖叫一声,抓起桌上的茶碗就朝杨梅砸去。
  杨康猛地起身,用身体挡在妹妹面前,茶碗砸在他背上,热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够了!”杨父暴喝一声,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盯着杨康,眼神冷酷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今晚把军牌交出来,后日小帆去应工,这事就这么定了。”
  杨康站在那里,湿透的后背传来阵阵刺痛,却比不上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看向母亲,那个曾经会在他发烧时整夜守候的妇人,此刻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娘。”杨康轻声唤道。
  杨母抬起头,眼中满是挣扎,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康儿,你就让给小帆吧。”
  “你大嫂说得对,你这样子,去了也......”
  杨康突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慢慢从怀中掏出那块已经被摩挲得发亮的铜制军牌,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
  “拿去吧。”他将军牌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向外走去,空荡的袖管在夜风中飘荡。
  “大哥!”杨梅哭着要追上去,却被母亲死死拉住。
  “别去!”杨母低声呵斥,“你明年就要相看人家了,得罪了你大嫂,谁给你出嫁妆?”
  院门外,杨康靠在土墙上,仰头望着满天繁星。
  三年前在战场上,他曾经以为最痛的是失去手臂的那一刻。
  现在才知道,原来最痛的是回家后,发现自己用生命守护的家人,早已将他视为累赘。
  夜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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