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夫是镇上请的,是个新大夫。
  明明声音都抖了,却还是为病人说了出来。
  娄夺一双赤瞳,古井无波,手心随意掂量那只细瘦的手,从刚才说话,床上的呼吸声就低了很多,醒了还以为没有被发现。
  “无事,不用接,断了便断了。”
  感知到手里的身子似乎颤了一下,待大夫走后,娄夺掀开帷帘,看见榻上的类猫妖已经哭成了一只泪猫。
  黑亮的瞳孔泡在眼眶里,嘴巴大大地张开,像是难以置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妖,道,“你…你给我接回我的手。”
  “呜——啊—————我不要生小孩——啊————”方才的话,小慈也听到了。
  小慈到底年纪小,受到伤害时会放声大哭,哭笑都来得痛快,哭得撕心裂肺,酣畅淋漓,似是要将前十多年的苦痛都哭出来。
  “你去死—————死蚊子————你不得好死———你——”小慈哭得涕泗横流,腿脚像是疯了一样踹血螻。
  娄夺起先还能忍一忍,毕竟山精野怪,还能对它要求有多高,在毫无章法的腿脚准备踢到腹部时,血螻抓住发疯的类猫,狠狠抽了几巴掌。
  好痛,来得猝不及防,小慈想用手挡住,却无法,只能哭着用手臂挡着脸。
  “呃————啊—————”小慈嚎啕的哭声被吓停了,声音宛如幼童哭泣一般被吓得吸着鼻子一顿一顿。
  腿脚也不敢踹血螻,被打了以后蜷缩着就往床角躲。
  “别打我———别打我————”小慈害怕还会挥下来的巴掌,它脸都好痛,好肿了。
  “呃———呃————”小慈只流泪,蜷缩在角落里半点不敢动弹,被打怕不敢发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慈伸开手臂,只有它自己,血螻已经走了。
  下了榻,小慈用面盆里的水照了照,脸皮又红又肿,映衬着黄绿色交杂的胎记,简直是面目全非。
  小慈看了几眼便看不下去了。
  方才袖子捂脸的时候揩到了嘴角的血,已经脏了。
  小慈看着袖子上已经干了血迹,散发出淡淡的的草木香,无甚在意地擦了擦嘴角的血。
  袖子布粗,擦到脸上的伤口,带来更痛的刺辣感,小慈呲了呲牙,眼泪跟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小慈睚眦必报,肚子里还揣了一个孽种,心里早已经是恨得滴血,巴不得血螻下十九层地狱。
  小慈心焦,找了一个桌子,摩挲着尖锐的桌子角,先是轻轻地动在肚皮上,缓缓压了下去,等到了微微有痛感时,小慈却直接被弹开。
  原来不光锐器不能用,连桌角也不能,小慈一时犯了愁。
  小慈踉跄跑去外面的三阶台阶上,直接往下面的石路上面倒,可当小慈睁眼,一点痛也没有,被空气接住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法术。小慈后知后觉,摸着自己已经微微鼓起的肚子,陷入了迷茫。
  就在外面坐到了夜深,小慈看着鼠妇婆蹒跚端来的粥食,热气腾腾。
  鼠妇婆瞅了一眼它已经紫红交加的脸,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管不了这么多,她只是个仆。
  放在小慈的旁边,就拄着拐杖离开了。
  当她拿着药酒过来看见纹丝不动的碗,忍不住叹了叹气,敲了敲门,把药酒放到门外,端着冷粥离开了。
  不一会,小慈推开了门。
  看见了屋外的药酒,眼睫微微湿润。
  “婆婆,你能帮帮我吗?”
  鼠妇婆耳目不好,没听见,小慈拖着长袖跑到鼠妇婆旁边,冲动地搭着她的手臂。
  “婆婆,你知道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吗?”小慈带着无助的哭腔问。
  鼠妇婆仰头看着它,它看起来还很年轻,才多大啊,怎么就这么不好运是个类妖。
  “我一老婆子,那帮得了你啊?”鼠妇婆自然不敢帮它。它走了,她必死无疑。
  小慈被拒绝以后,也没有再尝试,它是自尊心很强的,也极会看懂别人不愿的神态,呆立了一会,像小时候讨食不成,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里。
  小慈开始了绝食。
  饿得肚子都起火了,但是肚皮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死蚊子估计听鼠妇婆传话说它不吃东西,便来找它,果不其然,气得牙痒痒,手握紧了又松开。
  “不吃,既然不要命了,那明日就拖去炼丹炉炼了。”
  “反正一条烂命。”娄夺咬牙切齿道,雾色下,脸色冰冷异常。它向来心狠手辣,小慈有些害怕。
  走到矮桌子上,像原形的狸猫一样舔吃上面摆凉的饭菜。
  小慈自尊心作祟,以泪洗脸地吃完了所有饭。
  饿太久,又是冷的,刚吃完,小慈就闹了肚子。
  又拉又吐,昏昏沉沉了好久。
  恍惚间,闻到了一股很苦的味道,婢子跪在小慈榻边,轻声唤醒小慈。
  小慈往外望,就和血螻遥遥对视,蹙着眉,一身黑衣,宛如凶神恶煞,一双赤瞳是小慈醒来久久难以忘却的梦魇。
  婢子道:“主子,喝药了。”
  小慈动了动手,又放下。
  小慈尝了一口,苦涩在嘴里蔓延。它自有能力觅食以来,就没吃过这么苦的东西了。
  但这里没有小慈可以抱怨的倾诉者,而且血螻还在这里盯着,小慈只能耐着性子喝。
  婢子拿勺子一勺一勺地喂,小慈觉得如此实在太慢了,又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姐姐,直接把碗递到我嘴边。”小慈道。
  婢子见状,把碗递到它嘴边,小慈又喊,“歪一些。”
  小慈嘴碰到温热的药水,来不及思考,就开始猛饮。
  一口气闷完,小慈苦得愁眉苦脸,龇牙咧嘴。
  喝完药,婢子又端了一碗粥食给小慈,小慈吃完了,肠胃舒服了很多,卧在床榻上很快呼呼入眠。
  婢子留下来,和鼠妇婆一起照顾小慈。
  小慈问过她名字,叫莲灯。
  是一只鲤鱼妖。
  小慈看着她有时会有些愧疚,因为它以前常常吃鲤鱼。
  它们类喜水,极通水性,自然吃鱼。
  想到吃鱼,小慈又想到在箕尾山的时光,想念自己的崖洞,不知道自己的洞穴有没有被占了,毕竟自己收拾得真的很好,又干燥又温暖。
  鸡鸭还有一些萝卜可能都被红狐吃光了。
  野百合估计都枯萎了。
  小慈趴在雕花的木窗栏上,望着窗外的玉兰,觉得十分拘束。它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自由自在的箕尾山,想和红狐打闹,想和脆蛇说说话,还想和竹妖吃顿饭……
  山野无拘无束的野百合,永远比庭苑的白玉兰好看,小慈想。
  山风是挡不住的,拂在脸上,发丝吹到脑后,恣意又自在。小慈回忆起在草坡上肆意蹦跑的时光,脚步是轻盈的,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第6章
  玉兰花开了又凋谢,小慈躺在床榻上,垂眸静望窗外,耷拉的双手搭在日渐臃肿的白腹。
  有时在雨后,小慈看着倒影里的自己,脸跟花猫似的,腹部还要怪异地高涨起来,瞧着更加丑陋恶心了。
  没人比小慈更懂一副好相貌的重要,因为长得丑,它遭受过无数的殴打、轻视、侮辱,有时小慈也会想是不是长得好看些,血螻也不会这么多次打它的脸,如果好看会不会也让它也得到一些优待,比如手不用被折。
  小慈开始躲着鼠妇婆和那个叫莲灯的婢女。
  担心自己会污了它们的眼,也害怕看见它们脸上嫌恶的表情,更担心它们会因此欺辱它。
  小慈小心翼翼,常常一个妖在房里待一天,有时在外面的草地上坐会,一呆就是一早上或一下午。孕期,
  小慈常常嗜睡,有时房里用完饭,用皂角水洗去脸上的油污,躺到床上,一睡就是一下午。
  以前小慈看到的都是同类相交,它从来没有见过不同种也能孕子的。
  小慈望着自己高耸的肚子,怀疑它是个怪胎。
  它是类,而它是蚊子妖,两者一看就不同种,小慈有时发恶梦,梦到自己生出来的是一个又像蚊子妖又像类的怪物。
  它也丑,蚊子也丑,指不定原形丑成个什么玩意。
  小慈光是想想就觉得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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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夺走到苑前,见到那挺着肚子的类妖坐在木阶上,头倚着旁的木栏就睡着了。它止步,后面的婢子跟着停了下来。
  只听血螻嗤笑一声,脸上竟是愉悦,“坐着还能睡着。”
  “把东西放到房里。”
  “是。”婢子闻言,举着东西依次放到内室。
  小慈长期独居,自带动物的敏锐警觉,一被碰就惊醒过来,怔愣着望着娄夺拦腰抱着它。
  小慈见人、妖便下意识地捂脸,娄夺自是知道它近几个月的反常。
  “挡什么脸?”
  “现在才发现自己丑?”
  血螻嘲笑它,小慈当即敞开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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