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我知晓了!”宴如是又道,“师姐,我大约听阿娘说过这里……这里是山海境。凡间与九重天之间的,夹缝之地。”
便是此刻,有一道闲闲的女声,悠悠传来:“这确是山海境。”
游扶桑只觉袖中有一物渐渐顺着手腕游动,很是冰凉,她低下头去,讶然发现,先前宴清绝丢给她的“鼻涕虫”终于苏醒。此时的骨龙也并非片刻以前小小鼻涕虫的模样,而是通身雪白,身上有了淡淡的鳞片光泽,她的双瞳似淡色的琥珀,闪着狡黠的光亮:“在山海境中,时间是混乱的,方向是颠倒的,两位若是想离开,恐怕要费些周折了。”
游扶桑道:“你不装死了。”
骨龙轻轻笑道:“再装死,你会真当我死了。”
宴如是无意寒暄,求知若渴:“龙女大人,您可以告诉我们怎么离开山海……不,怎么从山海境,去到上重天吗?”
“唔。”骨龙转过脑袋,凝视着远方那条倒流的河,“其实,山海境不同于旁的任何地方,这里遵循的是心境之道。你们看,”它用尾巴指向那条古怪的河,“水往高处流,鸟向地底飞,一切都是颠倒的。倘若想要从山海境去到九重天,便不能按常理出牌。天庭在上,你们却要往下走;河水倒流,你们便要逆流而上;看似错误的路,才是正确的方向。”
游扶桑道:“听起来真是糊涂的谜语。”
骨龙轻笑:“不,它并不糊涂,也不是谜语,而是天道。以心证道,而非以力证道。其实寻常人坠入山海境,必要遭受七罪洗礼,而你们,早在之前收集了七罪,这很好。其实,七罪最不怕难找,旧罪死去,新罪诞生,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游扶桑接道:“就像死亡。”
骨龙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知我要说什么。”
骨龙的身体继而缓缓游动:“走过七罪,是你们进入上重天的门槛,而第二步,是走过你们自己的‘心’。”她在石头上划出一个奇异的图案,“在这时刻,你们必须经历三个时间节点——过去、现在、未来。只有在时间的长河中找到真正的自己,才能找到通向九重天的路。
“过去会让你们看到最深的遗憾,现在会让你们面对最真实的自己,未来……骨龙顿了顿,未来,会让你们看到最恐惧的可能。”骨龙说完,摆了摆尾巴,抬起脑袋,正对上宴如是真切的目光,骨龙于是笑,“你杀了我一次,我居然还在为你这般无保留地阐释……我真是,一个大大的善人。”
宴如是刚想说什么,骨龙自顾自又说下去,“等你们入了心境,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了。同时,你们必须始终在一起,任何时候都不能分离。心境一旦分裂,便会永远迷失在时间的缝隙中,再找不到彼此。不过放心……一切都会很快的……”
骨龙说着,游走在那诡异的河水中,却不是如她所说的向下游,而是向上。
游扶桑问:“你要去哪里?”
骨龙头也不回地答:“我要留在这里。”
宴如是错愕:“留在这里?!”
骨龙:“是啊,留在山海境,这可比亡灵之海更好,且不受九重天束缚。追求神格,追求永生,何苦呢?谁制定了秩序呢?山海境里什么也没有……天知晓我多喜欢这里。我身死一次,被凤凰箭刺穿心脏,需要修养,需要沉睡……”
骨龙渐渐沉下去,成了沉没在河床的白骨,似乎与山海境里怪异的河水融为一体。
“我所知的,已全告诉了你们,”骨龙的声音还在悠悠地道,“至于是否成功,要看你们的功夫。今后,我们各自努力吧。”
却不放心地叮嘱:“记住——不论看到什么,你们都要相信彼此——”
话音落下,骨龙在河水中全然消失了。
游扶桑与宴如是面面相觑,却仍然牵住了手,踏进河流,沿着与骨龙所往相反的方向——向下——一同抬起步伐。
而就在她们踏出第一步的电光石火,整座山海境,皆开始旋转。
第184章 千载仙人骨(五)
◎山海境◎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景色骤然改变。
她们坠落在松软的草地上,嫩绿的草木落了一地淡粉色桃花,原来回到了从前的宴门,从这山头望去,能瞧见内门的演武场。
演武场上,一个高束着马尾辫的少年正在练剑。另外十几位内门学子则在场下围观。
分明隔得很远,二人却仿若能听见少年挥剑的风声。她动作笨拙,一遍遍地重复着基础的招式,额头满是汗水,手掌被剑柄磨出了血泡。同时,游扶桑与宴如是亦听见了场下学子窸窸窣窣的私语声:“你瞧她,她甚至不会用灵气托起剑柄,或护着手腕,手掌上全是血沫……啧啧,真是可怜。”“就这驾驭灵气的功夫,比外门学子还不如吧!”“又在拖后腿。丢脸死了。”……
宴清绝便站在一旁,没有制止那些学子的嬉闹,只是冷冷问:“游扶桑,你分明练了三个月,为何还是如此生涩?连最基础的剑招都掌握得那么差,别的还有什么能教?”
学子内又是一阵哄笑。
那个年纪的小学子,是最会看师长眼色的。师长愠怒,她们便闭嘴;师长放任不管,她们便更肆无忌惮。
于是她们一声高过一声地取笑着,根本不怕被游扶桑听见。话语比先前更加嘲讽,更加难听。
宴如是看着这一切,手握得很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很快,她从满是桃花的山头上一跃而起,掌风直击向“心境”中的宴清绝:“你闭嘴!”
未触及人影,宴清绝便如幻影一般,骤然散去了。只是那些形容模糊的学子们仍在嘲笑,任由宴如是如何攻击,她们的取笑声如影随形,久不散开。
宴如是很快气喘吁吁,握紧的拳头却绝不松懈。就在她再次抬掌,有一人从身后,捂住她的耳朵,“不要听。”
“师姐!”
宴如是回头,眼中闪过惊慌,声音颤抖,“师姐,对不起,我从不知道……”
游扶桑对她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你有什么好道歉的?我早已不在意了。”
见宴如是几乎要流眼泪,游扶桑再添上一句,“已经过去太久了。若非幻境提醒,我都要记不得了。”
宴如是问:“从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如果我早些知道,我就……”
游扶桑轻声问:“就怎么样?让你因为我而不开心吗?”
宴如是扬起拳头:“我会帮师姐打跑她们!”
游扶桑失笑:“甚至是宴清绝?”
宴如是愣了下,随后坚定说:“是!”
游扶桑笑着替她擦去泪水,淡淡叹息,“其实,我那时也很迷茫,以为自己总是不够努力,才会被取笑……不过,都过去了,不必再次提起。”
话音未落,再次天旋地转,眨眼的瞬息,她们从无尽的桃花中坠落,来到一片云雾阴暗的角落。
宴如是不知晓此处何处,更握紧了游扶桑的手,轻声问:“我们来到了……「现在」吗?”
刚哭过的声音此刻还有些哽咽。
游扶桑回握住她的手,环顾四周,道:“不,仍旧是「过去」。”
灰暗的云雾,惨淡的黑烟,游扶桑更熟悉浮屠城,知晓这是几百年前浮屠城未被攻破的时刻,且是浮屠城中凶兽层出的禁林。
只见禁林中一个身影闪过,手中持有弓箭,身后一头浑身长满黑色鳞片的野兽穷追不舍。野兽闪着幽绿的眼睛,獠牙上尽是寒芒、涎水、魔气、与腐蚀的气息——
“心境”中的宴如是张弓开弦,额上却沁起细密的汗,浮屠城的禁林对她而言有着天然的压制,她渐渐体力不支,避之不及。
眼看魔兽逼近,她勉强射出弓箭,可看着魔兽坚硬的鳞片,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铮——
在她闭目的瞬间,弓箭却出乎意料地刺穿了魔兽的胸膛,在其胸口刺出一个空落落的洞!
魔兽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是谁!?”
宴如是惊愕地看向四周。
无人回答。周遭也并无人的踪迹或声响,只有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与魔气不断滋生的响动。
她于是也没有看见,一双金色的眼睛,隐藏在一棵枯死的树后。
“师姐……”
心境外,旁观的游扶桑却不愿再说,只是拉着宴如是,跨越此处禁林:“过去的事情,都没什么好怕的。”
当她们真正跨越禁林,一时如同星河逆转,时光如瀑倒流,此刻她们方知自己仍在山海境那倒流的河水中。
百年前的桃花散去,剑鸣声亦远,那些或嬉笑或严肃,或专注或难堪的面容,皆渐渐湮灭在从前。万千个人有万千个故事,也许那日取笑游扶桑的内门同窗,也在正邪之战中有自己的信念与归宿,有自己的爱恨情仇……而袭击宴如是的禁林野兽,也许,也曾有一刻,与谁默默温情的旧义。此刻,倒流的河水中,所有旁人因果,是都与她们无关了,彼此之间、从一而终的,只有互相紧握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