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女娲:“唔。”
  二人静静下棋。
  棋盘有天地初画之影,子道亦万象流变之形。棋局无言,唯听落子,云随子转,光逐势变,不知过了多久,盘中乾坤显现,王母娘娘再次落下白子,吃去数颗黑子,只道:“黑子气数已显,必有一乱。”
  女娲却笑:“有乱方有生。生非坏序,而为破蛰。”
  王母再次落子,摇了摇头:“从前你疲于补天,今却在此谋破,为何呢?”
  女娲于是道:“昔者补天,是不忍万灵湮灭;今朝布子,是不忍万灵困囿。”
  王母:“推新之局,总要有牺牲。”
  女娲于是看向玉案上黑子:“我已牺牲。”她道,“而天地万物,皆以变为常。”
  王母摆首:“天地可变,唯序不可乱。”
  女娲闻言,暂默不语。
  风过瑶池,水无一波,天界沉静如初。
  许久,只听女娲忽笑:“王母娘娘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一桩趣事。曾经补天之时,我用女娲石,捏过一个小人儿。那小人儿比寻常小人更厉害一些,更敏锐,更聪颖,也更强壮,天生便有灵体,修行无忧。我曾与她说,小人儿,小人儿,你身有补天石,便是身有救世之道。倘若黎民受苦,你将救之于水火。
  “小人儿却问我:娘娘,这是您对我的要求吗?还是期望呢?
  “我道:我觉着,都说不上,只是你身有神力,便要有这觉悟。
  “小人儿不解:难道娘娘在给予我补天石时,便有此预想?难道,这本是一桩交易?
  “我似乎愣住了,大约是回她:你若问我此情意是爱,我不否认;你若问我此爱要你偿,还我期许,那便不是。爱不是债,不是筹,不是网。若是交易,便当在最初明言标价,倘若没有,便成了诓骗;这一切期许,若非明言,皆是自愿。
  “小人儿于是说:娘娘,我非不愿,却也不能说……愿。娘娘,我自来此世,不过短短数十年,已见百味杂陈。学步时跌跌撞撞,是娘亲扶我起来的;读书时一字难解,是有学识的姊姊耐心教我的。春日花开时,我见过一树桃红;冬夜雪落时,我贪爱冰湖雪色。娘娘,我看过很远的山,有远方近处,新人旧友,她们与我友善,与我融洽;这些都是我亲身走过的路,让我难舍,也不愿忘。娘娘赋我神力,我固然感激,可若要我舍去这一切来回报……娘娘,我怕,我做不到。
  “小人儿又道:娘娘所说黎民受苦,是只牺牲我一人,便能保万世太平么?娘娘也常说,天地以变未不变,我便想问——在我之后,是否还要继续牺牲旁人?若真是如此,那这天下哪日才是清明?我今舍一身,来日又是谁为局中之子?”
  ——轮回不止,牺牲不断……救得一时,又救得几世?
  ——若所谓大义,总需牺牲一人,那这“义”究竟几分值得?
  女娲放下手中黑子,轻轻推回棋盘,眼中无恨,惟有怜惜:“她问我:若所谓的拯救,总建在另一个人的痛苦、舍弃与消亡之上,如此,救的到底是世,还是那盘棋?”
  女娲忽笑了,如冰湖破春,真切而怜爱,她看向王母:“您瞧,泥土石头捏的小人,在这山川之间,也有了自己的心思。多么可怜,多么可爱。”
  女娲已不再落子,可对弈局中,黑子分明破东线、穿南隅,黑云压顶,已在反吞。
  三子成联,五气交汇,局已封喉。
  而女娲在局外,分明只是顺着白棋走势,水来土掩,清净而无为。
  第183章 千载仙人骨(四)
  ◎棋局◎
  无为而清净。
  棋局定在此刻,无人再占先机,却也无人更进一步。
  女娲拢起手边子儿,气定神闲,再向王母道:“王母娘娘,实则我今日来,还有第三件事情,愿请娘娘帮忙。我想向你要一个人……”
  *
  浮屠殿中,殿门朱漆剥落得如同血痂,椽木森森如白骨。司命死时带起了火光淋漓,与此同时,殿内油灯无风自燃;而随司命话音彻底消散,火苗汇聚,如同有生命般流淌,缓缓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轮廓。
  “游扶桑——你看!”
  宴如是忽而喜出望外地指向墙壁。只见火光流转,边缘的线条越发清晰——展翅的凤凰,羽翼如云,尾羽如流星。凤凰的眼睛被火光最后点亮,如同两颗燃烧的星辰,身躯巨大,并且,似乎……
  在墙壁上渐渐撕开了一道口子!
  凤凰昂首长鸣,从巨喙开始,形成一个漆黑的洞口,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虚空。
  游扶桑稍稍愣神:“这是……入口?”
  这便是黑司命所言,通向上重天的入口吗?
  游扶桑不敢确认,才要转头去看宴清绝,却听浮屠殿外,忽而一道闪电震开天际,金光从破损的宫殿窗棂透入,将这一室火光照得通明!
  殿外有那天外之音,威严肃穆,似金佛鸣响:“奉王母娘娘与司命君之命——诛杀叛逆!”
  “来了。”宴清绝手持上剑柄,警惕向后望去。她知晓九重天绝不会善罢甘休,二司命之后,必定仍有天将穷追不舍。
  浮屠殿内的火光似乎也在闪电金光后,渐渐熄了,墙上的凤凰撕痕不再如斯耀眼,显露出随时都会消亡之感。
  裂缝传来阵阵吸力,宴如是手中幻化出长弓,“现下怎么办?”她问另二人,“我不确信这道门里就是我们要去到的地方,而身后追兵……”
  也在步步紧逼了!
  游扶桑亦道:“一旦进入那道门,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那便不要回头。” 宴清绝在撕裂的入口与殿外不知几何的天将之间,护了她们的“身后”,右手缓缓按在腰间长剑上,青色长袍在火光中猎猎作响,“如是,扶桑,至少此刻殿中,我会护你二人周全。”
  铮——
  长剑出鞘。
  剑光如练,竟比殿外电闪雷鸣、殿中凤凰撕痕,更为耀眼。
  宴清绝用余光看向师姐妹,眼中依次闪过心疼,愧疚,与说不清的骄傲。“去吧,”师娘的声音依然清冷,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我能感觉到,那道凤凰裂口后,确有上重天的气息。若如司命所说,如是身负神力,去到上重天,王母才动不得她,你二人才可平安。”
  宴清绝再将目光尽数放回长剑,正对向殿门外天将。
  “我身无神力,而那些剑上的战力……到了上重天,便于你们无用了。但至少此刻,能为你们拖延一些时间。”
  宴如是:“阿娘……”
  天将几乎推开门扉。
  宴清绝断然喝道:“走!跳进去!”
  游扶桑紧咬了咬牙,再看向宴清绝最后一眼,下一瞬,紧拉住双目含泪的宴如是,向身后凤凰裂口,毅然决然,纵身一跃!!
  浮屠殿中,自二人进入裂口,凤凰火光尽数消散,墙壁上火形再也不见,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无数天将踏入殿中。
  宴清绝横亘三尺青锋。
  剑光冲天,其一人,独战千军万马。
  *
  跳入凤凰裂口后,眼前一片虚空与漆黑,她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紧紧相握的双手让她们意识到彼此就在身边。
  她们试图出声,可即便是自己的声音,方说出口,便消散在虚空里。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恍然间,前方终出现一抹微光——
  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她们几乎从极夜来到极昼,煞白的光芒照得她们近乎失明,而在此五感被挤压的电光石火,她们重重摔在地上!
  游扶桑挣扎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景象却让她错愕。眼前的天穹非蓝而非白,而是一种诡异的紫红色,形状非方非圆,怪异如同……巨大的血管在蠕动。
  三个太阳悬挂在天穹不同的方向,却没有一个,散发着正常的光芒。
  一个赤红如血,一个惨白如骨,一个漆黑如墨。
  宴如是喃喃:“这是什么地方?”
  游扶桑只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怪异的地方。”
  游扶桑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一条河流蜿蜒而过,河水竟在倒流,从下游流向上游。河岸边,植物奇形怪状,树木人脸,眼睛时不时转动;花朵开在地底,根须却伸向天空;还有一些枝叶硕大的草木,透明的叶子里游动着小鱼。
  河流的顶端,有一棵巨大的扶桑树,树上栖息着九头鸟,每个头都在朝不同的方向啼鸣。
  可见到游扶桑与宴如是二人,那只诡异的九头鸟,扑朔着翅膀,簌簌飞走了。
  游扶桑于是想,还好,还好,至少这儿的鸟还是用翅膀飞翔。
  “师姐,那边!”
  宴如是轻声惊呼,忽指着远方。
  一匹巨大的马正在奔跑。虽说是马,却长着鱼鳞,头上有三只眼睛。马儿的头顶上,飞过一只巨大的鸟,六只翅膀,每只翅膀上都长着不同的图案,如同活着的、燃烧的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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