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游扶桑已经闭上眼睛,嘴角还有浅浅的笑意,半梦半醒,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而自宴如是觉醒凤凰翎,一箭扫清山林障碍,山雾退去时,她们掀开马车幕帘向远处一望,居然已近宴门了。
仙山之巅,天上宫阙。
山门千年寒玉如月华倾泻,门楣“宴门”二字笔锋如剑。两旁古松参天,枝叶如盖,山门后石阶蜿蜒而上,通向宴门五城,或些许零星悬在半空中的岛屿。亭台楼阁,飞檐翘角,琉璃瓦在云雾里青光流转。
远山如黛水如镜,宴门十二楼五城俱在其中矣。
朴素的马车在山门前悠悠停下,周蕴作为宴门熟客,率先跳下马车,拿着令牌上下一扫,山前云雾便清散了不少。
周蕴道:“走!”
坏消息是一路不曾有孟婆的音讯。
好消息是在真正与上重天二司命会面之前,她们已抵达宴门。
待到了宴门,游扶桑与宴如是并未露脸,于是宴门之于周蕴也不过寻常的待客礼,与几位熟识的长老寒暄几句,小童领着她,牵着马,去到周蕴在宴门的歇脚小楼阁。
如今宴门掌门是宴清嘉,任由周蕴如何苦口婆心说——宴如是仍是信不过她,此行,宴如是只想见宴清绝一人。
宴如是来到宴门后山。
后山绿荫青葱,早已没了人迹,却偏偏生机勃勃得叫人心惊,青苔铺天盖地地蔓延,藤蔓肆无忌惮地缠绕与生长,不知名的古树拔地而起,枝蔓藤条遮蔽天光。四处是浓重的草木香,夹杂着腐叶的味道,湿润而阴冷地,诉说几百年前,正邪干戈,她们的掌门肉身泯灭在此,化作青龙。
而青龙沉静在后山洞穴清潭底,仿若也被什么,久久地困住了。
三人的马车停在空旷处,宴如是坐在马车里,踌躇不敢上前。直至周蕴推了她一把,“怕什么?怕被她发现你在朝胤还有一个娘亲、她不再是你唯一的好阿娘?”
宴如是破涕为笑,这才踱步向前去。
宴如是离开了,空寂的后山马车孤零零停着,马匹在草地上百无聊赖地摩擦着蹄边。
直至宴如是走进山中水潭,身影消失在视野,周蕴回头,直直看向游扶桑,亮出一直藏在袖中的两片花瓣:“这是什么?”
游扶桑好似也未见过此物,不明所以地反问:“这是什么?”
饱睡过的游扶桑仿若真的精神抖擞起来,双眼清明,神采奕奕,教人记不起时辰以前病怏怏的模样。
周蕴却不会被她骗到,冷冷笑了声:“若只是沉睡,可不会没有鼻息。”她摊开掌心,借着后山被层林切割后的细微天光细细端详那花瓣,“我作为医修,倘若遇见修士吐出染血的花瓣,大概也会觉得难办。这类症状,我只听闻过‘天人五衰’,而它实则早已超出‘病’的范畴——而是‘劫’。
“游扶桑,你吐出的是芙蓉花,一支芙蓉花,统共七瓣,待你吐出整整一朵芙蓉花,便是命绝的时刻。‘天人五衰’吐出的花瓣,最初瞧起来只是纯白的花瓣沾染了些许血色,越往后却越是鲜艳,不只是沾染血,而是从花芯发出来的血红色,让这花瓣看起来吸饱了血。这些血……”周蕴看向游扶桑,逼近,正色道,“游扶桑,那都是你的血。”
游扶桑似对她的猝然靠近感到不适,频频后退,后背撞在马车的窗棂上。
周蕴点着她的名字问:“游扶桑,这是第几片花瓣了?”
游扶桑避而不谈,只道:“周蕴,你既能看出这是天人五衰,应当也能知晓,玄镜对此已在我体内做了不少压制。”
周蕴于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任由她在耳边叽叽喳喳的原因。”
“我哪儿是叽叽喳喳?”玄镜不满,“我哪一句不是真知灼见?”
周蕴不搭理她,摇了摇头,低下声来:“对此,宴如是绝非不知晓。只是你明摆了要隐瞒,她才装糊涂。是不想催你去说什么。”
游扶桑道:“我知道。”
周蕴:“你……”
周蕴不再说下去。
那日,她们在马车里对坐良久,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后山鸟鸣,一声矮过一声。
当最后一声啼鸣消逝在山林,天边只留下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在这时,游扶桑才很轻地说了一句:“第六片。是……第六片。”
“第六片!”
周蕴先是惊呼,再是一愣,皱眉看着游扶桑良久,神色复杂。
到最后,也不知是气笑了还是真笑了,周蕴道:“一个才恢复了修为,另一个又立刻性命垂危……游扶桑,这就是你们硬要带我上路的原因吗?压榨一个可怜的医修?”
游扶桑没有说话。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游扶桑再缓缓开口:“我知此事难办。是以在有头绪之前,还请你先不要与她说,徒添烦忧。”
*
宴如是进入宴门后山水潭时,潭中空无一物。她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潭底有青龙盘旋。
宴清绝与她从来心有灵犀。
不多时,庞然大物跃出水潭,湿漉的龙身带出淅淅沥沥的泉水,像一场重逢的雨,淋在她们的身前。
清泉雨水滴在宴如是的面上,晕开几朵晶莹的水花,宴如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青龙,在青龙翡翠般的双目里看见自己渺小的身影。
龙的双目在暗淡的水潭中熠熠生辉,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如是。”
泉水仍在滴答滴答地从龙身上落下,顺着鳞片缓缓滑落,清澈如珠,砸在水面,荡起了层层涟漪。池水因龙的出现震颤,波光粼粼,倒映着青龙那如同山脊的身姿,优雅修长。
龙鳞似温润的古玉,晶莹剔透而泛着深邃的山色与水光。龙瞳如两轮小月,静静凝视着眼前人,静默良久,巨大的龙身徐徐动了起来,围成圆圈,将宴如是护在中间,又低下了头,湿润的龙鼻轻轻抵住宴如是额头,如在亲吻,浅浅的呼吸恍若羽毛温柔拂过。
“阿娘!”宴如是双眸湿润,似有水光,分不清是溅起的水花还是泪水,“我是不是来得很迟?”
龙首很细微地晃了晃,似在摇头,青龙在宴如是颈间警觉一嗅,渐渐叹息:“如是,你的身上……竟有魔气。”
“阿,阿娘……”
宴如是自知瞒不过,于是将所有事,自朝胤,到司命,再到燕翎之魇,一一道来,最后道:“师姐以魔气护法,救我于水火,自己却体力不支倒下了……”
“阴魂不散。”青龙啧了一声,“她早已叛出师门,不是你的师姐。”
宴如是着急道:“她是!”
青龙冷笑:“从前她便几次三番尝试诱你入魔,如今终于得逞,该是很得意吧。”
宴如是大喊:“她没有!”
“……”
青龙不说话,将自己的龙身完全缠绕起来,龙脸埋进去,拒绝回答。
宴如是扒拉着鳞片,与青龙脸贴着脸,又认真道:“我喜欢师姐,也喜欢阿娘,任何一个我都无法舍弃,我不想你们针锋相对……”
青龙抬起头,龙身转向另外一边。
宴如是一把上前,奋力抱着冰冷的龙尾,气势十足地大喊:“子女不合多是老人无德,如是不想做那个无德的老人!!!”
“……”
青龙无语,慢慢甩了甩龙尾,将她甩开了。
宴如是摔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大哭道:“阿娘从前最疼我了,为什么只是这么一个小小心愿都不愿满足呢?以前阿娘说只要我开心,什么都依我,而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让我很开心很开心的人,为什么阿娘反而不高兴了呢?师姐对我很好,为了我甚至不顾及自己安危,她很好,对我也很好,我只喜欢她,也只要她!”她又上前,抱着冰冷的龙身,眼泪是烫的,但分明不真心,而在撒娇撒泼,“如果阿娘还是不同意,我就每日都来后山哭!每日每夜,每夜每日,我哭!我、我还会绝食!……”
龙爪抓紧山石,山石尽数粉碎,龙须根根竖起,又渐渐垂下去。“算了!”那日,宴少主几乎在地上打滚儿,才让青龙松口一点点,“随你去。别让我看见,心烦。”
很快,青龙再次俯冲而来,龙角微微发亮,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宴如是,斜睨道:“如是,按理说,宴门学子入魔,都要受我一剑。”
说话间,龙身上蒸腾而起清泉的雾气,在天色与水色的照射下化作丝丝缕缕的白烟,很快,龙身亦如这烟般消散,化作青衣掌门,眼眸深邃如古潭,是千年不变的清冷,墨发如瀑,几缕湿透贴上了面颊,却更显出尘之姿。
而她抬手,潭中泉水便化作一柄长剑,长剑青锋,鞘上寒光流转。宴清绝立在潭边,衣袂飘飘,周身还残留淡淡的水汽,剑尖已指向宴如是。
“十六七,很好的年纪……如是,让我看看,你的弓箭有凤凰翎加持后,是什么颜色。”
第171章 明月照山雪(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