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殿……下……快……走……”
说出几个字,随即又被控制,阿芊捂住眼睛,发出痛苦的嘶吼。
趁此机会,宴安空手夺过佩刀,眼死死盯着阿芊,试图唤醒她:“阿芊!醒醒,不要被妖怪蛊惑……阿芊!”
宴安牵制阿芊的双手,能感受到阿芊体内剧烈的颤抖。她听树妖冷笑一声,阿芊立如猛兽怒吼,她挣开宴安的手,五指张开,指甲在妖气的灌溉下成了利爪,抓向宴安双目!
——却在最后关头硬生生改变了方向,擦着宴安的发丝而过。
阿芊眼前忽而一片晶莹的白,是王女殿下年轻的脖颈,细碎青色的血管在跳动。
于是,突如其来的旧忆如潮水包裹住阿芊。
阿芊忽然想起,十年前新入宫闱,自己也不过十六七,她站在宫殿角落,看向御花园中央那个小小身影。阿芊身旁,两位年长的侍卫低声交谈,小声说道:“我听说,五岁生辰时,王女殿下正失去了嗅觉。”
“御医束手无策,连太医都摇头叹息,”身着墨绿色衣袍的侍卫叹道,“小小的五岁孩子,真的再闻不到气味了?”
五岁的殿下安静地坐在花园里,小手捧着一朵海鹤花。
殿下喜欢这花吗?阿芊想,真是可怜……
阿芊靠近王女,而王女也只瞥一眼她,立即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怜我吗?我才不可怜,”王女殿下撅了嘴,“是,我闻不见它的香气。但花不只有香气,还有形状,颜色,绽放时的蓬勃,凋谢时的优雅,我都看得见,触碰得着。我可怜什么?”
十六七的阿芊尚想不到这些。
又过了五年,鸟雀啼鸣的春日,生辰礼后,王女殿下见了阿芊,又平静说:“我今日又听不见了。”
“殿下!”阿芊唤道。
分明听不见,王女却笑了:“我认得你的口型,阿芊,你在叫我。”
殿下!
侍卫为忠诚,誓死守护殿下肉身安危,照拂光明。剑者,忠之所寄;盾者,护之所系;御前侍卫,挥剑格敌,更为皇室殿下无声坚守。
阿芊单膝跪下,右手抚心,向年轻的王女行去最庄重的礼:“此后,属下的耳朵便是殿下的耳朵,属下的嗅觉便是殿下的嗅觉。纵使天塌地陷,属下都将是殿下感知这世间的桥梁。”
阿芊说得缓慢,一字一顿,口型随之变化。
铮铮誓言,如同宫墙上的青苔,悄无声息却坚定地绵延。
王女轻声叹道:“阿芊……”
但其实,她从未与王女说过,她并不叫阿芊。
她也是一个俗人,忮恨了身边人,于是在榕树下许愿,夺走了对方的面容与名字。
说不上是恨对方,只是诧异,一个海难丧母丧父、自十岁开始拉扯幼妹的人,怎就忽然命格超凡,鸿运加身——恍然一夜,平步青云,将要做御前侍卫了?
她于是来到榕树前:“榕树婆婆,我想成为她。”
许愿后,她幻作阿芊的脸,换上了相近的衣服。归家后,果听城南有一无面新尸,不知是谁。
正午祈愿,傍晚她便后悔了。阿芊无母无父,她却有。当官差隔家询问是否有十五六岁的女儿走失,她的母父不断辨认,最后只能挣扎地接受这无面新尸是自己可怜女儿的事实。
她作为阿芊活下来。
阿芊作为她死去了。
母父哭天抢地,她才知道自己真正失去了什么。
其实不必官爵加身,不必金玉良缘。
红尘滚滚,情谊亲人才最是珍贵。
她身来便有福气,是她自己执迷不悟,忮忌蒙眼,尽舍弃了。
她也曾顶着阿芊的脸去找悲痛过度的母父,声泪俱下地哭诉,说她才是她们的女儿。
无人信她,只当她是失心疯。
年迈苍老的母父,身子有恙,痛含心病,在这十年也渐渐死去。而她连守孝的资格都没有。
再后来,阿芊的妹妹因海难而死。她臂上的白色海鹤花是为妹妹佩戴的,也是为自己佩戴的。其实从那时起,她便决定去死了……
可作为侍卫,她仍要守护殿下。
不。她真的是侍卫吗?
阿芊才是侍卫。她不是。
在成为阿芊之前,她曾有什么爱好,擅长了什么技艺吗?
她不记得。
她还记得自己曾叫什么吗?
她不记得。
她不记得!
——于是这才意识到,她作为阿芊过活了十年,却早不记得作为自己,曾是什么样子了!
侍卫为王女死,死得其所——但分明——她本不是侍卫啊!
她是谁?她是谁?
我是谁?
她跪倒在宴安身前,佩刀落地,咣当一声响。泪水如波纹漫漫晕开,模糊这张她本该最熟悉、却也最陌生扭曲的脸。碧绿色的妖气缠绕在她身上,攀附而起,附骨如蛆。
她忮忌阿芊,才幻化成她的模样,试图抹去她的存在。可如今她记得阿芊的一切,反遗忘了自己——她恨的到底是阿芊,还是自己?
忮忌究竟是什么啊?她不明白,如果“忮忌”一个人,反倒让人甘愿抹去自己的一切而成为对方,那……不是成了深爱吗?
扭曲的爱。残忍如自戕的,恶心如食蚁相侵,千疮百孔。
她痛苦地喘息,撕扯着自己的长发,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她想不明白。
血泪顺着脸颊流淌,在地上汇成一小摊深红色的水洼,映出她扭曲的面容。那是她的脸,但她早已不认得了。
榕树婆婆仍旧喊道:“快攻击她!”
“……够了,真是胡闹。”
游扶桑冷冷打断,双手结印,重新召出那朵巨大的山茶。花瓣如同利刃闪烁寒光,魔气从中涌出,渐渐抵消了妖气。
“宴安,退后。”游扶桑又道,语气平静。
宴安下意识后退一步,只看空中的山茶猝然绽放,花瓣纷飞。如梦如幻,平和而温柔如障——却伴随榕树婆婆痛苦的尖叫!
山茶花的威压令人窒息。
游扶桑右手微抬,五指张开又猛然握拳。“灭。”
无数纷飞的山茶花瓣瞬间收紧,将通天的榕树彻底包裹,化作一个光芒四射的茧。数声凄厉的惨叫后,光茧缓缓消散,榕树婆婆彻底湮灭。
“阿芊”跪倒在地,双手掩面,仍在痛苦地嚎叫。
游扶桑道:“她体内还有榕树的妖气,无法祛除,仍有危险。”
山茶花瓣并不松懈,金光从中射出,环绕着阿芊,形成一个藤蔓的牢笼。
泪眼朦胧的“阿芊”抬起头,顺从地被束缚了。她看向宴安,面容开始融化,那泪水也顺着融化的痕迹落下来;宴安显然是不认得她真实的脸的,清丽的眼里一丝迷茫,转瞬即逝,但“阿芊”捕捉到了,于是哭得更为汹涌。
“该……怎么办?”宴安无措地去问游扶桑。
游扶桑也看向她,视线却停留在她发间。
倘若游扶桑不曾记错,“阿芊”提起佩刀进攻时,宴安的双眸曾升起过金色的光焰,燃烧如明火。而此刻宴安发间,也浮现出一朵小小的、由魔气凝聚的山茶花。
游扶桑的思绪忽而便顿住了。她不知宴安是否听到榕树婆婆那番对忮忌的剖白。
宴安又问:“该怎么处置?”
游扶桑轻声反问:“如果这是庚盈,殿下觉得我会怎么处置?”
宴安一愣,想起什么,懊恼地别过脸去,眼睫低垂,不自然道:“什么庚盈?我不知道!”
游扶桑于是心想:不说算了,姜禧与她说过缘由。游扶桑不强求。
妖气逐渐消散了。夕阳沉入海底,余晖铺在波浪上,海边的榕树融化了妖气,从诡异的翠绿变作生机青葱,藤蔓在傍晚的微风里摇曳,树影斑驳,洒在白色的沙滩。
“阿芊”被金色的蛛丝束缚住,紧闭双眼,冷汗直流,顿晕过去。
游扶桑于是道:“罢了,把她先带回宫……”
话未说完,抬步要走,宴安却不动。
游扶桑犹疑地回过身。宴安的手微微攥紧又松开,黄昏映照在她莹白的面庞上,潮水涌上沙滩,又缓缓褪去,留下湿润的深色痕迹,像宴安裙裾上的揪痕,被紧张地拽出痕迹。
“殿下?”
宴安深吸一口气。
宴安似乎感到眩晕,紧闭了双眼,微微咬着下唇,心如擂鼓。
其实她听见了,听见榕树婆婆说,“你恨她,恨她……永远只能站在她的影子里。从前的琼木剑,剑柄染上了鲜血,那都是你练剑时流下的血……你恨她耀眼,恨她自由。恨她纯粹。近乎扭曲地……注视着她。”
宴如是听得见。
心有思绪万千翻涌,她觉得这一切不该是这样。
日落潮汐即涨即退。
天际只剩最后一线光亮。
恍然间,宴安靠近,踮起脚尖,上前倾倒,紧闭的眼睫颤抖,似扑闪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