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只是来看一看?”老婆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放下果篮,歪着头问道,“那为何对一棵树敲敲打打,这又不是一扇门。”
  游扶桑身量较老婆婆更高,居高临下看着婆婆,语气淡淡,“这榕树在许久之前,还是朝胤年轻情人定情之处,每当海鹤花节,年轻的女子男子喜好将自己与情人的名字写在红色布条上,系在树枝,看着布条迎着风飞舞,她们共祈白头偕老。不过……”游扶桑微微顿了顿,“榕树活了千年,见证了无数情缘聚散,可也很少人知晓,它还有另一种用途。我是因此,慕名而来。”
  对上游扶桑的直言,老婆婆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转过身,轻拍了拍榕树粗糙的树干,语气怀念:“是啊,老身也听说过这‘另一种用途’:若是在月圆之夜,拿着红布条,站在榕树下,写下忮恨之人的名字,再取一缕榕树须作金线,将其绑在那人的一缕头发上……当你吞下这金线与发丝,片刻之后,便可以彻底变成她的模样,代替她,活在这世上。”
  果然!
  游扶桑的呼吸一滞。
  老婆婆凝视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也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游扶桑笑道:“不瞒你说,我身边有人因此而死,亦有人因此而活。于是我想看一看,究竟要如何……”
  老婆婆佯作恍然大悟:“你想尝试!”
  游扶桑一皱眉,才要出言否认,老婆婆提着果篮,更近一步:“你的心里,有深深忮恨的人,是不是?”
  敏锐地感觉到游扶桑修道之气,婆婆干脆也不隐藏,她摊开手,丢下果篮,果篮在地上生根,瞬息之间化作一棵缠满红色布条的小树,婆婆扯出其中一只布条,递给游扶桑,笑着说道,“仙者,告诉我你的心事——我的忮忌之树,还未尝过修道之人的忮恨的味道呢。”
  游扶桑双手成爪悬空一抓,金蛛丝迅速攀爬上老婆婆新幻化出的小树上,小树霎时枯萎。
  “倘若我拒绝呢?”
  老婆婆并不恼:“那你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而那些忮恨旁人、取而代之的人,永远逍遥在这世上;因为旁人忮恨而死去的人,也永远不能复生。”她凑近来,苍老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压下声音,“在暗处待你的两个姑娘,其中一位在十年前,也来过此处。”
  游扶桑登时一愣:“你说……”
  老婆婆笑而不语。
  宴安必不可能了,那只能是阿芊。游扶桑略一挑眉,在红布条上写下一个名字。
  “是谁?”
  老婆婆追问,游扶桑却慢条斯理地折起布条,让她看不着。
  “你还需要一缕她的头发!”老婆婆又厉声道。
  游扶桑从袖子上取下一缕缠绕的发丝,仔细一瞧,不是她自己的,应当属于宴安。
  游扶桑将发丝裹进红色布条。
  老婆婆的双眼里登时泛出诡异的光亮!
  游扶桑收起布条的刹那,布条随风消逝,她骤觉周身景致变幻,夕阳变得夺目,涂抹在古树盘虬的枝干上之时,如同流淌的血。
  老婆婆的声音也染上了诡异的气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她的声音由高昂变低,如同秋叶凋零,带着殒落的欣喜,“我看见你心中忮忌的影子了……那影子跟随你百年,从未离去……”
  夕阳渐渐收拢余晖,光芒消失了,却有什么取而代之,仿似某种古树的花香将此处层层包裹,带着致命的,引诱的气息。
  “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
  榕树重复地说着。
  游扶桑微不可查地皱了眉:“你看见什么?”
  “我看见了……从前的你,站在暗处,看着……‘她’,被众人围绕。‘她’在院中抚琴练剑,春日的桃花纷飞,落在‘她’的肩上、发间,众人赞叹‘她’天赋异禀,前途不可估量……”
  “你看得见?”游扶桑面色一变,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她的身后,金色蛛丝埋线千里,亦有山茶花骨朵儿悄悄潜伏。
  魔气充沛的山茶花,摧毁古榕树的幻境轻而易举,老婆婆却不惧怕,反而轻笑:“不必紧张,我只是看见些许模糊的影子,我在旁观,更无法参与其中。比起那些记忆,当然是记忆背后深藏的忮忌之情更令我着迷……我感受得到,你总是躲在角落,生怕被人发现。但你又偷偷看‘她’。像一卷发黄又发潮的书页,期待朝阳照耀……你想得到‘她’,你想成为‘她’……忮忌又扭曲。可怜,可怜。”婆婆叹。
  “黄昏细雨蒙蒙,春日的桃花烂漫,这些都是你记忆里的东西。你从前的琼木剑,剑柄颜色已深,都是你练剑时染上的血。你站在雨中,大殿灯火通明,‘她’万众瞩目,被师长捧在手心,被所有人仰望!而你——永远只能站在她的影子里!”
  天色渐暗,暮色却清晰起来,榕树的声音变得欢快,她大笑着,“我还看见了——你说你喜欢‘她’!但是真的喜欢吗?啊呀,啊呀,为什么我只看见深深的忮忌?”
  游扶桑面色平静无波,眼睫低垂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你是以忮忌为生的妖,自然只看得见忮忌。”
  “是吗?”榕树停止了猖狂的笑声,嗓音忽而变得肃穆,她问,“但那日大劫,城墙楼上,‘她’明知必死,却依然前行;虽有千万人,‘她’不惧而往——仙者,你与我说,看见那一幕时,你的心里……除了悲痛,绝望,还有更深的东西……不是吗?你太明白了,‘她’的死亡如同‘她’的生命一般耀眼,众人为‘她’落泪,为‘她’立碑,千百年后仍会传颂‘她’的名字。”
  “无论生死,她都比你更加耀眼,更加自由。”
  游扶桑闻言,眼瞳深处闪过一丝暗光,如同寒潭深涧,转瞬即逝的涟漪。
  只是手指几不可见地颤动,指节隐约泛白。
  游扶桑没有开口说话,婆婆于是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对谁叹息:“当‘她’坠落,你感受到的,可远远不止是失去。更有一种,无法企及的遗憾。
  “‘她’向来如此,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义无反顾便去做了——而你——永恒地被困在犹豫与顾虑之中。即使今生此刻,你拥有比‘她’更强的力量,却始终无法如‘她’那般,笃定而一往无前。这难道不是你最深的忮忌吗?
  “你从一开始便忮恨‘她’。是为什么?天资?至亲的呵护?家世?相貌?……
  “不,都不是。
  “你忮恨她有直面一切的勇气,几近扭曲地羡慕着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毫不犹豫付诸行动的决绝;朝闻道,夕死可矣。仙者,这才是你最恨之处。”婆婆的声音似乎也成了榕树枝,挂在天幕上,缠绕着呼吸。大树下泛起雾气,妖气如同水中墨滴,不断扩散开来,成了带有意志的触须,找寻所有可见之人,内心因忮忌而展开的裂痕。
  游扶桑咬紧牙,五指嵌进掌心,留下新月形的血痕。
  “承认吧,承认吧,”婆婆的声音更加低哑,却带着无法抗拒的穿透力,几乎压垮人心,“你忮恨她的纯粹。那么纯粹地……纯粹地……为千万人赴死……”
  妖气雾气弥漫开来,任是游扶桑都变得呼吸急促。
  ——更不必说,藏在暗处的凡人阿芊。
  阿芊比游扶桑更先、也更多地受到了妖气的蛊惑;阿芊原本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挣扎,不等与她一同藏在暗处的宴安反应过来,那些细如游丝触须的妖气,已悄然缠绕上阿芊的身躯!
  宴安瞪圆双眼,手指无声地攥紧了衣袍,在袖里写明求助的符箓。
  咫尺间,阿芊开始尖锐地笑起来,脸上肌肤开始诡异地蠕动,仿佛皮肉之下,有第二张脸呼之欲出——
  第159章 千面鬼忮恨众生相(五)
  ◎阿芊◎
  电光石火中,阿芊拔出佩刀向宴安袭去!
  此刻她的面容扭曲而破碎,假面全然崩溃,露出一张陌生而狰狞的脸,瞳孔已经全然变成了翠绿色,树妖彻底控制了她!
  “宴安,小心!”
  游扶桑双手结印,一朵硕大的山茶花出现在身后,却是千钧一发,宴安躲过了阿芊的刀锋,反向游扶桑喊:“不要伤害阿芊,她是被控制了啊!”
  山茶花骤然止住,游扶桑怒骂:“愚……”
  话未说完,宴安扬声问:“倘若她是庚盈呢!?”
  游扶桑短暂地愣了神,身后的榕树婆婆化开了身形,在她身后阴恻恻地笑道:“这侍卫在十年前便来找过我了,那时她便成了我的傀儡。十年了,十年了,她彻底顶替了她所忮恨之人,也彻底成了我的傀儡!”
  十年前?彼时的阿芊也许尚未入宫……她到底顶替了谁?
  宴安去看阿芊那张脸,此刻的面容陌生,是她从未见过的形貌;皮相因为妖气的控制变得狰狞而扭曲,可那双眼睛还看着宴安,挣扎着颤抖,她盯着宴安,动作迟缓,佩刀在空中划出不稳的弧线。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