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自入道以来,宴清绝鲜少有头痛的事情,这孩子的存在是个例外。上重天交与她至宝,原先只是一颗花籽儿,她养花似的养着,好风好水供着,可当入了凡间,这花籽儿不知怎么就成了个婴儿。宴清绝无奈,只得将她放入襁褓,对外称是自己的孩子。
  这孩子的身世太过特殊,若被狡徒觉察,从而觊觎,后果不堪设想。
  她于是用最稳妥的法子,为孩子捏造一个绝不惹人起疑的身世。
  只是,在旁的事物上从未苦恼的天才剑修,如今面对孩子啼哭,却常常手足无措,好在自她回到宴氏,这小孩自有经验丰富的奶娘去带,不至于那么折磨人。
  虽对外说是自己的孩子,可自孩子会说话、咿咿呀呀叫她“阿娘”以来,宴清绝还是实话实说:“如是,其实我并非你的阿娘。顶多……算是你的师娘。”
  小少主瞪着眼睛,迷茫了一会儿,又皱眉,不住地摇头,小手捉着宴清绝衣袖:“不明白,不明白,”她把头埋进宴清绝衣裙里,轻声道,“如是的名字是你取的,姓是你的姓,我又长得那样像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我的阿娘呢?”
  宴清绝少见地沉默了。
  耳旁似响起上重天王母娘娘的话:由你的灵气孕育的,是你带在身边抚养的,怎么不算你的孩子呢?
  宴清绝低下头,身前啼哭的稚儿眉眼与她如出一辙。看着这孩子,她常常恍然,以为自己真有了一个女儿。
  宴如是此刻也把头埋进宴清绝衣裙,哽咽道:“阿娘,阿娘……是阿娘吗……”
  宴清绝轻声应:“嗯,阿娘在这里。”
  宴如是抱得更紧:“阿娘,我,我,我,”小少主“我”了半天,上气不接下气,用宴清绝衣裙揩一下鼻子,用力停顿一下,使劲儿大喊道,“阿娘,我,我看不见了!!”
  那是小少主头一次发现自己夜盲的毛病,把自己吓得满屋子大跑,撞倒的瓷器将她的手划伤,大大小小无数伤口,把宴清绝看得心惊肉跳。
  宴如是大喊:“阿娘,我变成瞎子了啊!!!”
  宴清绝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夜盲之症。
  至宝融合,煞芙蓉为水,凤凰翎为火,乱红垂泪为木,水克火,火克木,环环相克,体现到人身上,必有五感缺失;现如今只是夜盲,而不是全然眼盲,也并非口鼻喉舌哪处有了缺陷,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宴清绝一个眼神,侍女离开了。
  宴清绝矮下身子,抱紧孩子。
  本想安慰无妨,可孩子实在哭得伤心,让她那句高高挂起的“无妨”显得那样心狠。
  湖心骤雨初歇了,孩子在母亲怀抱里渐渐熄了哭声。
  “阿娘,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变成瞎子……”
  宴清绝安慰:“只是在夜里看不见。等天光初照,你会重新看见的。”
  宴如是呜呜:“那不还是瞎子?半个瞎子也是瞎子……”
  “——那这样呢?”
  宴清绝的掌心在宴如是通红的眼上一抚,霎时宴如是只觉得心旌大动,有一抹灵气注入眼中,再睁开眼,眼前一片敞亮。湖边圆月看得见了,风下树影也瞧清楚了;此刻,连湖心残留的雨线都在宴如是眼里有了痕迹。她看见蜻蜓低歇,蝴蝶扑闪,树叶抛在风里。
  但也仅仅是一瞬。
  当宴清绝不再触碰她时,这些景象也随之不见。
  如明灯照夜,灯熄了,四周又变得黑暗。
  宴如是惊异问:“那是什么?阿娘,刚刚那是什么?为什么可以那样?是什么术法吗?”
  她捉着母亲的手,将那手再次往自己眼皮子上搭。
  宴清绝却故意抽回去:“想学?那就听阿娘的话,现下好好去睡去,”她卖关子,“都子时了,还不安寝,真让人操心。”
  宴如是撒娇:“阿娘,今日先教我一点点嘛!”
  孩子嗓音婉转如莺啼,宴清绝忍不住微笑,嘴角如旧书卷翘起的边角那般难压。
  开口却道:“不行。你要随我回屋去,好好安寝。”
  宴清绝转身就走,宴如是跟在她屁股后面不死心:“那,今日知道个名字总可以吧?”
  宴清绝仍道:“明日再告诉你。”
  但摊开掌心,牵起女儿小小的手,轻轻握着。
  宴如是哼哼几下,到底妥协了。
  至此,小少主眼角的泪水是彻底干透了,眉眼弯弯地笑着。
  二人行至屋前,宴如是再问:“为什么我非得去睡呢?阿娘不也尚未安寝?阿娘常常成夜不寐!”
  宴清绝道:“阿娘是大人。如是是小孩子。小孩子就要好好的,乖乖的,按时寝食。”
  宴如是问:“那如是变成大人以后,也可以成夜不寐吗?”
  宴清绝想了一想,冷血道:“也不可以。”
  但又轻轻地笑开了,“只要阿娘还在,如是就永远都是小孩子。”
  *
  雨后湖心的梦很快消散了,宴清绝沉在水中,如细瘦的梅枝剪开水中的倒影。
  一身冬雪,一池春水,树影桃花,都是梦。
  世间人常说,先有母亲,才有亲儿。
  宴清绝却觉得不然。
  她清楚,是因为有了如是,她才成为母亲。
  孤山势头正盛,宴掌门身殒,宴门败得彻底。人间又一次陷入劫难。
  如若还有机会,她多想对自己的女儿说:
  境遇都是一时的,心性才是一世的。
  唯愿吾儿,得道成修。
  *
  将至宝交付给剑域时,王母曾言:凤凰翎作骨,煞芙蓉生就血肉,乱红垂泪凝结成她的心脏。
  至亲之死,催动生长。
  于是水潭事变,少年目睹母亲被啃食的刹那间,她的体内结出一颗小小的,煞芙蓉的花束。
  从那一刻宴清绝才懂得了,救世是一种诅咒。救世代表着牺牲自己,千千万万次,千千万万辈。
  第111章 不周山(八)
  ◎大梦渐渐无声了◎
  游扶桑随宴清绝回到剑域,正是夜中,天上一轮高悬的梨花月。月光清冷,天地失色,游扶桑盯那月亮,双目猛然刺痛一瞬,恍若从高处坠落,她的身子凭空跌了一下。
  眩晕席卷全身,游扶桑知晓那是浸入移形换影时的感触,但她无法控制。毕竟这并非切实的九重天,而是业火幻化而成的九重天,只是业火中,一场熟谙的世事又借游扶桑的口、用游扶桑的身重演了,在这万年前的九重天。
  游扶桑忽然很是后悔,从前在宴门,那些个九重天故事她从未仔細去听。要怪那时通史的讲师是个说话字字催眠的老师太,且在初始承诺了这课程不用考核,让游扶桑坐在学堂里人在魂不在,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总是游神,撑着下巴,目光随光影跳动,睁着眼睛做梦,白日大梦。
  那是刚入宴门内门的时刻了。头顶故事左耳进右耳出,她听到讲师说,有个人间皇帝祸乱一方,妄想长生不老。故事在这里打住了,是有学子举手问:缘何说她是“妄想”长生不老呢?
  讲师答:“因为凡人生老病死,无法长生不老。”
  “可修士可以长生不老。百年,千年,万年,只要道行得道,亘古长存,没人会说修士是‘妄想’长生不老。”学子问,“为何修士长生便是理所应当,凡人长生便是妄想天开?”
  “因为凡人与修士有异。”
  “何种差异呢?”学子追问,“修士从凡人出,就连宴门宴氏也不是人人都有道行,起初只是些读了圣贤书的人,后经战乱,辗转经商,去了海外,才知世有扶桑蓬莱,才知天外天。修士生自凡俗,生来肉体凡胎,只是有些人不曾接触道法,也无所谓天赋,或是天赋在日复一日的操劳里消磨了。有些人运好,接触了道法,又恰巧有些根骨,难道就可以一步登天了?”
  讲师哑然了一下,估计也不晓得“凡人皇帝妄想长生不老”几个字是如何演化成“凡人与修士何异”的问题。差异么,那断是有的,修士能活千百岁,凡人短短几十年。只是若从同源的角度,确不宜说有太大差异。讲师于是也只笑笑:“是我用词不妥当,出口不曾斟酌。凡人皇帝想要长生不曾有错,错便错在她以命续命,妄想以凤凰翎杀生,用她子民的性命,以延续她一人的长生。”
  游扶桑的记忆里,前排追问的学子是再说了些什么,才渐渐熄灭声音的。
  睡梦中也不记得那人是谁了,隐约一角明黄色衣袍,长发高束,脊背挺直,白孔雀似的骄傲。游扶桑不仔细看,只迷迷糊糊地,暗自去想:历史都是死人的故事,纠结那些做什么呢?
  讲师的故事里,人皇一己私欲祸世,凤凰因害王母蟠桃而下凡,二人相遇,意气相投。
  于是人间炼狱。
  尔后神女救世。
  可惜神女也是一个悲剧,法力耗尽,遭致驱逐。从神到鬼,一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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