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这是母亲的前生吗?”
“是前生也是今生。”
前生今生如何混淆?宴如是皱起眉道:“……如是不太明白,请您指点一二。”
白蛇却不说下去了,显然对旁人母亲不甚感兴趣。它又悠悠说回它的主人。
“剑修回到剑域后,神女并没有回去上重天。因为那时凤凰在人间现身,勾结一位名为‘枭’的帝王,祸害人间。神女留在人间,是唯一能与凤凰神力抗衡的神仙。凤凰手持凤凰翎,纵火万里,蛊惑人心,凡人尽触凤凰火者,理智尽失,只剩杀欲,霎时,人间万里,手足互残,亲信相杀,又有凡人帝王恶意引导,无尽征战与杀伐。最可怕的是,那些受到蛊惑的人并非不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她们清晰地看着自己沾染鲜血,手起刀落,杀死一个个曾与自己相爱相亲之人。她们懊悔,却没有办法,她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凤凰火是蛊也是毒,会让她们浑身剧痛,只在沐浴鲜血时才感到缓解。她们无法不杀人。但她们也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于是,渐渐,有人趁着难得清醒,自刎一剑,或自戕于火海。也算解脱了。
“如此的状况持续数月,天地间已不剩什么活人。
“尔后就是我与你们说过的故事。神女悲悯,流落一珠乱红垂泪。衣青衣,居赤水,神女所到之处,风雨不止,浇灭烈火。
“至此,凤凰火熄,人皇亦死,这场残杀休止。天地重振,休养生息。只是,只是,”白蛇深深叹一口气,“神女在这战役后,耗尽全部神力。后世讹传她丢失了乱红垂泪,其实不尽然。乱红垂泪仍然在,只是随她一般,失了神力。我曾以为上重天会将此记作神女功劳,重赋予她神力,将她召回上重天,可竟然,上重天至此对她不管不顾……”
“神女没有神力,无法回去上重天。上重天也……再没有了她的名字。”
白蛇动情,说出的故事令人叹惋而沉默。众人只叹:飞鸟尽,良弓藏,原来上重天也不外乎此。
姜禧却眼珠子向上一瞥,似个白眼,摸摸耳尖,不解道:“不对。不对。回到剑域的剑修呢?龙女与煞芙蓉呢?凤凰死去,凤凰翎又花落谁家?”
仿若,众人步入藏宝的洞穴,都在为洞穴主人听者落泪闻者伤心的故事潸然而泣,而姜禧只关心宝藏——她以为,这是寻宝者基本的素养。
她们来不周山,本身也只是为了那几个上重天至宝,不是吗?
宴如是也问:“您也说那名剑域剑修便是我的母亲,这一切故事是她的前世也是今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是思来想去,仍然十分糊涂。”
白蛇道:“其实,你们的两个问题,都是一个答案。据我所知,这一切尘埃落定后,凤凰翎,煞芙蓉,乱红垂泪又回到天上。但经此一役,煞芙蓉为剑域重创,凤凰翎因战乱伤毁,乱红垂泪替人间奔波;三者皆是元气大伤,王母发觉,只有将它们融合,才能勉强稳定各自的神力。王母于是心有一计:不如就此造出一人,凤凰翎是她的骨,煞芙蓉生就血肉,乱红垂泪是她的心脏,本质还是一块珍宝,是物,非人,需要强者灵气孕育生长。”
“王母再三思索。上重天神官虽多,但甲乙性狡,丙丁多情,皆不堪重任。她想到了第七重天问鼎剑域,新晋的大功臣。慎重斟酌,王母将培育至宝的任务交给剑域。”
“本以为就此相安无事了,毕竟凤凰与那位残酷的人间皇帝皆身死了,理应无人作恶了。只是想不到那些恶人虽身死,却在死前拉开了浮屠魔气的序幕,浮屠魔气自然也是觊觎至宝的。于是往后,大约是王母将至宝赋予剑域的两百年后,剑域惨遭魔气毒手,几近,全军覆没。”
宴如是犹疑:“是事发突然么?怎至于全军覆没?”
白蛇答:“并非突然,只是蛰伏已久。彼时剑域最强战力远赴蓬莱,浮屠魔气就是趁了这一空荡,将剑域清扫。”
宴如是疑问:“这一切,上重天可知晓啊?”
白蛇答:“自然。自始至终知晓的。”
宴如是瞪圆双眼:“剑域为功臣,又身负重任,还是娘娘亲赋的重任……上重天居然放任不管?……”
白蛇身子颤抖一下,像一铮被拨动的琴弦。“哈哈,王母……上重天……啊啊……王母不会管的。她知道所有事情,却绝不会管的。”
姜禧接话:“那当然。王母知晓这世上一切世事,何人活到几时,几时适逢转机,几时柳暗花明,几时天命绝人,几时破釜沉舟,几时四面楚歌……王母都知晓的。倘若各个都提点过来,她哪里忙得过来?抑或说各人的命运这样更改,整个天地不都乱了套?”
她一发言,几人皆无话。
虽知王母不会是姜禧这般想法,只是大道无情,可无情到最后,居然恰似姜禧了,无情至于刻薄。
白蛇:“尔后,剑域从第七重天下凡,在人间扎根,几经沧桑,收纳凡人修士,鼎故革新——”
“化名宴门。”
虽已知答案,宴如是还是愕然。“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耳边还是白蛇的声音,却听不见心里去了,“大名鼎鼎剑域,如今是人间大名鼎鼎宴门……”
恍惚间,有孟长言去问宴清嘉,“宴门竟有这样的神仙传闻?我非宴氏人,不知晓也不稀奇,清嘉长老,你可曾听说过?”
宴清嘉深吸一口气,似乎很是茫然,眼底又有恍然大悟的释然。她道:“我……我未曾听过什么剑域。只知道宗门接回一个远归的枝亲,于宗门内修习剑术。想来是借宴氏的名,造一个门派。”
年少时,宴清嘉为宴氏宗亲,少年意气,也曾自诩剑术第一流,直至遇见宴清绝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旁枝,她才明白天赋上的差距非几年苦练可弥补。
宴清嘉望尘莫及,不敢再提起剑。
宴清嘉曾恨极了宴清绝,恨她出现,恨她天资,恨她清高;此刻宴清嘉心里喃喃:都说表姊神仙天资,原是真的神仙。
宴清绝知她恨自己,只是浑不在意。神仙是不会在意凡人心绪的,正如凡人也不在乎蝼蚁的思想;不,不,宴清嘉想,虽然我远不如表姐,但将自己视为蝼蚁实在太是妄自菲薄,她与宴清绝,两把长剑也是能会上一招一式的,长年累月追逐着修炼,宴清嘉不至于在宴清绝剑下败得太惨。宴清嘉于是想,若要类比,我大抵是飞禽走兽吧?宴清绝不在乎我,却不得不与我一同生存。直至什么时候,人才会在意飞禽走兽的想法,会去揣测它们思路呢?大抵是——
被飞鸟用长喙抵住咽喉,被走兽以利爪扼住脖颈,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刻。
只有此刻,宴清绝才会分神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表妹。
是以,宴清嘉才那样愚蠢,答应了陆琼音的请求。
却想不到,她那横眉如霜的表姐在被飞鸟走兽挟制性命的时候也不曾求饶。宴门后山水潭中,宴清绝身披镣铐,眼底睥睨,颀长的身形靠在潭边竟成了梅枝,倚石轻剪风前影。
这样一柄细瘦的梅枝,不会多看渣滓一眼,连死都清高。
第110章 业火(四)
◎亲儿◎
宴清绝 / 一窗闲愁来去,一枝瘦影娉婷
再怎么梅枝孤冷清高,还是吹落北风中了。
从七重天到上重天,再落入人间,她在人间风光过,失意过,如今身陷囹圄。在自己所建的宴门,孤寂的水潭中,宴清绝端坐百个日夜,才是终于醒悟:是我太自大了。从上重天下凡,一切都很顺利,我甚至有些看不上这凡间。却忘了,纵使力量再绝对,人心也是武器。我居然从不记得钻研人心。
梅枝遗落的一刻,宴清绝做了一场短暂的梦。
她以为自己对上重天不甘,死前走马观花总要回顾一些天上地下的壮丽风采。其实不然。她梦见的,不过是夏夜宴门一场酣畅的雨。
雨声清脆,荡皱池水,宴清绝端坐湖心亭中,本是听雨,可在夹杂的雨声里她恍然听见幼儿啼哭,起初微小,逐渐高昂,便有侍女撑了伞,慌慌张张领着一个小孩过来。她们站在湖边,侍女半跪下去,手忙脚乱安慰哭闹的孩子,眼神不断向湖心亭里瞥,却不敢出声唤。宴掌门想来是在静修,她不敢打扰,可小少主又这样哭闹……唉,她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过刹那,湖心亭里端坐的人身形一动,竟似融入雨色,恍然就到她二人身前了。
小少主还在哇哇大哭。
往常,小少主再怎样哭,怎样闹,一见了母亲便会都止住,可今日稀奇了,究竟是什么伤心事让她这么难过?
宴清绝也问:“发生了什么?”
这一声不带情绪,侍女只得慌乱道:“不,不知……发生什么也不愿说,只说,只说要找您……”
哭泣的孩子青发垂髫,圆圆云头鞋,一身淡淡粉黄色,人间孩童五六岁的模样,一张小脸哭得很红,手揉搓着眼睛,低着头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