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龙女不动声色,仍抱着海螺,纤白的手指抚摸着海螺边缘,让人想起寻常富贵人家摸毛儿的手法。真是奇怪,难道她将硬邦邦的海螺作为宠物?
许久,龙女轻飘飘道:“你把旁人当朋友,旁人都不一定将你放心上呢。”
“那又……怎么样。”游扶桑含糊答道。
实则初入上重天,还是小凤凰帮她提点,帮她打圆场,小凤凰帮了她,游扶桑却没做什么事,更别说回报。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就不觉那样深的背叛,只能说人心险恶,切勿交心。
游扶桑于是道:“其实你也不用觉得奇怪。干了一人难当的错事,稍稍推诿责任,好让自己的责罚不那么严重……这实在符合人性趋利避害。而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那么玄妙,今日盟友互称,明日撕破脸皮,有些人可以共苦却无法同甘,有些人身作同林鸟,大难各自飞……都是正常的。人之在世,只有‘利’字挂在头上,为利奔波,终日不得闲。至于什么脉脉温情,那都是垂垂老矣之时去怀念的,而不是壮年时去追求的。”
走出王母宫,天外夜更深了,悬空的明灯彻底熄灭,蟠桃宴宾客皆各自歇息。
游扶桑有些冷,紧了紧衣袖,听龙女再问:“大难临头各自飞……甚至落井下石。必要之时,你也会这么对别人?”
游扶桑沉默几许,脚步却没停。“也许。”
但,大概也不会。
并非道义水准多么高,而是觉得没必要。
也不知她从前就是如此,还是什么时候变了,她觉得这个没必要,那个也没必要,什么都没必要——尔后淡淡地死去。
瑶池远处传来未消散的歌声,很轻,似影子一般飘渺,笼罩在龙女皎白的绸光披风上,影影绰绰的,映照一双深意的眼睛。
龙女静静凝视她。
不知怎么,游扶桑直觉,龙女藏在面纱下的下半张脸一定勾了唇角。
良久,那面纱下的朱唇轻吐出一句,“你们上重天的人真有意思。”
*
次日黎明,游扶桑卯时便从榻上骨碌碌爬起,兵荒马乱地洗漱完毕,铜镜照见一张白净的脸,玲珑清透,眼角眉梢都是被上重天仙气滋养的痕迹。
真嫩,游扶桑对着镜子掐了一把这张脸,又想,天呢,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小仙,下一世居然要入魔,王母会气疯吧。
步出楼阁,一路皆不见小凤凰。辰时蟠桃宴就开启了,那么多神官翘首以待,这七十七颗仙桃失窃之事要怎么解决?
可隔着珠帘,王母见了她也只点点头,全然不提仙桃失窃,只是道:“辰时快到了。扶桑,去为众神官倾茶。”
昨夜搅和,游扶桑也不再有理由推辞倾茶之事,她乖乖捧着琼花水月壶,一回头,在人群里一眼望见那位身着皎白披风的神官。
她静坐着,沉静得像一尊神像,白玉雕成,浑然冰雪玲珑气。
辰时到,祥云起,瑞兽鸣钟。
小凤凰还是没有出现。
游扶桑一面讶异,身边却无人提起这事。昨夜小凤凰和王母说了这么多,结局是什么?仙桃失窃之事,王母又是怎么想的?莫非是让小凤凰去捉窃贼了?还说是窃贼何人,王母心里早有了答案?……
游扶桑按部就班地转茶倾茶,很快到了龙女案前。案上清酒琼浆,羹露佳肴,果盘玲珑地摆在一边,龙女并未搭理那些吃食,面纱都未摘下,只在游扶桑靠近,她递上茶盏,轻问:“这是什么茶?”
游扶桑十分古板地介绍着:“此茶名为流光茶。入口微苦,感慨流光飞逝,容易把人抛,入味片刻,短暂回甘,又似怀念往昔,狂歌一曲千钟酒。这便是流光飞逝茶了。”
游扶桑语气平平,一板一眼,龙女却听得笑了,她轻声道:“不知是谁昨日说的,盛年时利字当头,只有老矣才会回忆往昔,去想那些温情脉脉……我说你年纪小小,怎会有那般说法?现在才知道,你原是这盏茶喝得太多了,才会有那般体悟呢。”
游扶桑心想,才不是喝茶喝的,那都是她明明白白经历过的事情。
但也不计较,不去撞嘴,倾完茶毕恭毕敬站到一旁:“神官大人,请吧。”
龙女摘下面纱。
与龙女相识二日,如今终于露出真容,可在那张面容彻底展露在游扶桑眼前,游扶桑却觉得……
胆战心惊。
心口有风击中她,沿着心的缝隙吹进去,渐渐,风越吹越大,以摧枯拉朽之势带她回到那一夜山泉蓬莱中,宴如是化作的山鬼从树上悠悠转醒的那一刻——
龙女这张脸,分明是蓬莱山上,清冷山鬼样貌!
龙女……才是宴如是?
游扶桑怔在原地。
难道是煞芙蓉?山鬼与龙女的唯一关联,便是那朵煞芙蓉……
来不及再想,王母从珠帘后走出。众神官齐齐起身致礼,低头请安,王母威严,如日月璀璨,无人胆敢直视。
“娘娘万福金安。”
“臣恭祝娘娘寿与天齐,福佑众生。”
“不必多礼,”王母不疾不徐道,“兴许爱卿发现,蟠桃之宴,金樽清酒,玉盘珍馐……却无蟠桃。”
“是因,瑶台仙树,七十七颗仙桃尽数‘失窃’。”
“什么!?”神官讶然,面面相觑,“这……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有小贼偷潜进上重天……”
王母道:“确有小贼。”
众人大惊。却观王母气沉,并无怒容,众神官于是纷纷猜测:“莫非王母麾下仙使已将小贼捉拿归案?”
“并无捉拿归案之说,”王母道,“这从头到尾,皆是一件彻底的喜事。”
话音落下,王母身后一众女仙游步而出,飘渺的仙气里,众人只见一袭金玉襁褓,竟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约是凡人初生的模样,娃娃好奇地瞪着双眼,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筵席之间所有人,莲藕似的胖手张牙舞爪。王母看着她,慈爱地伸出手,掌心在娃娃毛茸茸的发顶抚摸,顷刻,粉雕玉琢的又变回一只白白胖胖的大桃子。
王母娘娘道:“瑶台仙树,千年新芽,千年开花,千年绿叶,千年结果。如此万年仙桃,数万年一颗;如此能化形的仙桃……数十万年一个。”满座哗然里,王母抱着那桃子娃娃从容道,“这娃娃初化人形,颇为嘴馋,竟是将其余七十六颗都吃了个干净。可怜众爱卿,此次千里相赴蟠桃宴,却是要吃不到蟠桃了……”
王母字句仿佛在责怪,语气却很宠爱,更别说注视着金玉襁褓时那神色,分明是慈母模样。
众神官连忙道:“娘娘哪里的话?千里赴宴,能领略上重天风光,能见得娘娘一面,那都是吉祥。瑶台仙桃化形数万年一见,如今却被我们赶上了,那更是我等荣幸,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是天佑啊!……”
仙桃化形是众人喜闻乐见。
蟠桃之宴并无蟠桃,可这宴会依旧其乐融融。天边祥云不散,硕大的桃花自云端坠落,散下金光。
游扶桑乖觉地站在一侧,看着她们,又不禁想:小凤凰……到底去哪里了呢?
*
瑶台镜下,凤凰跪坐地上,也在默默旁观着这筵席中的一切。
虽无实物束缚着她,可分明也是难以行动了。凤凰面上那些如火的骄傲都消散了,只剩冷笑:“哈哈……喜事,喜事……哈哈,哈哈哈,这根本是一场戏耍,彻头彻尾的愚弄!”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含着深深的嘲讽与愠怒,她看向身前沉静的女人,“你根本早就知道昨日摘不得仙桃,你根本是在消遣我……”
王母并不言语,静静听着。
也不知蟠桃宴上是真的她,还是此中瑶台是真的她。
凤凰道:“你看看那九曲龙女,坐在众神官席间垂眸饮茶,威名远扬,真是威风。从前凤族和龙族都是妖中之王,凤族被上重天征用,作征战用,赋予‘战神’名号,才从此有了神格。可被招上上重天,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只是终身被囚禁在这里!那龙女以妖之名,可在汪洋称霸一方,凤凰在九天却不能翱翔!”
凤凰变得很激动,浑身发抖,无法遏制怒气。瑶台仙树受到威压颤抖起来,嫩绿的树叶尽数枯槁。
她厉声道:“凡间皇帝尚且会给开国将军九族金牌,凤族被召上重天,只换得族人个个身死!以战神之名殉战,说到底,凤族是你手里一把刀!是,我误入歧途,被忌妒蒙蔽了心,将一切归咎扶桑身上。可说到底,我那番言语只是猜测,你却以妄言罪将我关押至此,甚至连蟠桃宴都不让我参与——那么多玉液琼浆,几乎都是我操办!飞鸟尽,良弓藏,从前凤族是你手里一把好刀,如今再把这刀磨钝,用去打杂,你居然也要丢弃!!”
“那名扶桑小仙,不过是你归故蓬莱,衣衫上偶然挂上的一株扶桑草,你觉得与她有缘,将她带在了身边;扶桑草在你王母神力之围长大,渐渐化形,这才有了仙名。你能对她这样好,遇事从不追究,那我呢?凤族神力消退,族人只剩我一个,你贵为西王母,令凤族重获神格不过是挥一挥手的事情,你却不去做,为什么?原来凤族白白要为你而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