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
她回屋时山鬼还在屋中,真的如同传说里在蓬莱月下画地为牢的山鬼了,她在原处等着游扶桑,眼神追着她跑,却是千言万语说不尽,开口皆无言。
游扶桑记得,从前的宴如是是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山鬼却很安静,不闻不动,游扶桑不搭理她,她于是静静坐了一整个昼夜。
两个人沉默了一整天,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第四日,山鬼振作一些,可惜游扶桑早早便出了门。
山鬼于是在小屋就近采了一些花,小小的浅紫色六月楹花,抱在手里像新娘的绣球。“折芳馨兮遗所思”,捧着花的时候,山鬼的脑袋里忽然晃过这么一句。
确实是折芳馨兮遗所思。
折一枝花朵送给你,聊表我的相思意。
游扶桑回来时已经过了傍晚,斜阳歇了,浅紫的楹花摆在桌上,摆在跳动的烛火边,游扶桑大概是没看见,游魂儿一样去洗了把脸,深一脚浅一脚上床睡觉。
山鬼静静看着她,眼底的希冀也如烛火一同熄灭了。她忽然很没有勇气,连拉一拉她的手都做不到。
第五日是茉莉,第六日是百合,第七日是桔梗花,第八日是三色堇。
山鬼很固执地觉得是因为花不好看,游扶桑才不愿意接受这些花,不愿意与她说话。她于是用不同的花朵,不同的颜色,试图能让游扶桑说上那么一句夸赞,尔后与她开启话匣。
但游扶桑什么也没有说。
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花,更没有多看一眼山鬼。
第九日是夜昙,结蓬莱灵气而长成的白色昙花在夜里绽出层层流光,游扶桑稍看了一眼,却在山鬼将要开口时移开视线,抬手熄灭烛火。
她知道她惧怕黑暗。熄灭烛火,意思是让她闭嘴。
第十日,山鬼锲而不舍地寻找花束,但她不想离开小屋太远,思来想去,居然打起了煞芙蓉的主意。
坐在无人的屋中,山鬼屏息凝神,便有一朵洁白近乎透明的花朵从她体内结出,两只手掌那么大,花瓣微微卷曲着,边缘是漂亮的珠玉色,放置屋内流光溢彩,似一颗夜明珠。
煞芙蓉果然很漂亮,游扶桑回屋时多看了好几眼。
她看花,又望向山鬼,难得没有板着脸,甚至开口与她说道:“明日我会回来得晚,夜里害怕就点蜡烛,”游扶桑很温柔地叮嘱道,“但不要出门,我回来以前不要往外跑。要听话。”
山鬼以为这是和好的象征,很是欣喜,眼睛亮晶晶地点了头。
第十一日,游扶桑没有回来,山鬼点了一夜的蜡烛等她。
第十二日,游扶桑没有回来,山鬼很听话,没有往外跑。
第十三日,游扶桑依旧没有回来。
……
第十七日,游扶桑没有回来的第七天,夜里的蜡烛燃尽了,需要换一盏烛油。山鬼的心里隐约有了答案,或许游扶桑不会回来了,但山鬼还是想等她,也许再几个时辰就出现了呢?如果回来的时候看见山鬼还在屋里,那她就是听话的,是乖的,游扶桑就会与她多说几句话了……
第十八日,山鬼在夜里枯坐着,没有蜡烛,她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十二日,山鬼还在等。
第二十七日,有人从屋前经过,山鬼听见动静,腾地一下站起来,身子带倒案上成堆的花束,屋外那人听到响动有些奇怪,抬手拨开门锁。
门扉于是吱呀一声响,外头明媚的天光照出山鬼那张惨白的脸。
“呀!”是翠翠,她真是被吓了好大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山鬼只是问:“她不回来了吗……”
“她?”翠翠反应了一会儿才在心里对上号,回道,“她早就下山了啊,还叫我勿念来着。”
山鬼怔忡一下,脸煞地一下变得更惨白,眼睫轻颤,沉默不语。
翠翠只觉得山鬼好似一株狂风里的芦花,那么洁白又那么单薄,仿佛要被风吹散了。
翠翠于是问:“你,你没事吧?”
山鬼唇齿翕动,一抬眸,灵动的眼睛便下起了雨,她泣不成声,哭得快要凋零在这风里:“她去了哪里……我要去找她……”
第54章 连煞山庄(一)
◎无人解道取凉州◎
游扶桑照顾山鬼的第十日,将屋内两支蜡烛都砍下一半。
她知道宴如是夜盲,夜里必定点蜡烛,倘若烛油短了,燃不起几日,宴如是必然会不堪黑暗,走出药草小屋。
游扶桑知道宴如是是个较真儿的人,有时候就是太较真儿了,不砍蜡烛,宴如是是真的会等成传说里的山鬼的!
思及此,一双委屈的、微红的眼睛掠过脑海,游扶桑一个激灵,从颠簸的马车里醒过来。她眨眨眼,醒了会儿神,眼前渐渐汇集光点,游扶桑恍然觉得自己对宴如是过分忧心了,这是陷在往事里的表现,让她很不愉快。
游扶桑拨开珠帘吹了会儿风,马车外是千篇一律的翠绿。
正是离开蓬莱第十日,她与青鸾共租用了一架马车和一个赶车的,眼下快要接近九州西北——凉州了。如今游扶桑只是蓬莱仙草化作的小妖,青鸾也褪去了魔气,回归蓬莱名列在册的青鸟妖,重新修习正道功法。毕竟未修习几日,功力远不如修魔时,但至少,从此之后再也不用担心魔气反噬了。
不过也出了一些问题。
传送符箓需要以灵力或魔气注入符箓,以此传送;前浮屠城主,前浮屠护法——这两个从前呼风唤雨的魔修,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能力支撑不起一张传送符箓”这种问题。
是以她们向黑蛟讨了一张传送符箓、合力捏碎符箓时,一阵天昏地暗,两个人齐齐跌进某个荒山野岭,游扶桑咳出两口血,倒地不起,身边是不省人事的青鸾,再一抬头,荒山月夜群狼环伺。游扶桑仰躺在地上想,果真大难不死,必有后苦。
狼以群居,游扶桑坐起身子,只见饿狼们赤红发光的双眼层层叠叠数不过来,蔓延到极远之处。
第一只狼面露精光满口涎水地跃起时,游扶桑有些紧张地抬起眼去。
她从没有趁手的工具或武器,打架都是徒手。
——尔后,她徒手掏出了它的心脏。
游扶桑惊奇地发现,自己掏人(狼)心脏的功力不减,虽然对付不了得道修士,但对付野兽凡人还算游刃有余。
也许是第一只狼死得过于血腥,从心脏开始,身子被血淋淋劈成两半,是以那些狼群隔着荒草再看了她二人一炷香的时间,纷纷离开了。
游扶桑于是晃醒青鸾,与她商量是打道回府回蓬莱,还是继续赶路。
下了荒山,二人去某个小镇里瞧一眼舆图,竟然已经在半道了,青鸾道,回蓬莱也是这些路程,去凉州也是这些路程,还不如继续前进。
游扶桑说好。
问题是怎么去?徒步要到猴年马月?
商量了好一会儿,她们选择最简单质朴的出行方式:马车。
提及马车,便不得不提游扶桑那二十一两盘缠。寻常人寻常生活,一年五两银子足矣,是故游扶桑那二十一两实在是一笔巨款。
而由于路途遥远,山路崎岖,租一辆马车去凉州,也是五两。
“这太贵了!我们根本没那么多银子。”这位前浮屠城主在蓬莱山上学会了一个美德,与之对应的新招,节俭与砍价,“二两!不能再多了!”
出租马车的伙计上上下下打量她二人:“你们看着也不像没钱的样子呀……”
此话不假。这两人便是站在这小镇里,浑身写满了格格不入,皆是相貌周正,年纪极轻,虽是眼下乌青面色苍白一副赶路没睡好的模样,导致气质十分文弱,没什么神采,但单看那身形仪态,分明两个富养出来的世家大小姐。
游扶桑于是恨恨地想:早知道先前那件染了咳血、狼血的衣衫便不换了,就那么穿着——看这伙计还敢不敢和死人谈钱!
伙计又道:“再者,二两也太少了……大小姐,价不是这么砍的……”
游扶桑随即摇头:“我此行去凉州,只是孤身一人,根本用不了四匹马两个车夫。换成两匹马一个车夫,马车也可以小一点,那不就是二两?”
伙计看一眼青鸾,又看回游扶桑,狐疑问:“你们不是两个人?”
游扶桑立即道:“她不去。”
“她不去?”
游扶桑肯定:“她不去。”
雇主都这样说了,伙计也不好多问,只在出车时留了个心眼,去瞧马车里是不是真的只有游扶桑一人。
临行一看,果真只她一人。
伙计只心道:真是奇也怪哉,先前另一位女子居然不见了踪影,凭空消失似的。不过,她身边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只巴掌大的小青鸟的?算了算了,不管这么多了,让车夫赶车吧。
青鸾想过很多从人形化作青鸟的原因,为了节省灵力,为了潜敌深入,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