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正是有此担心,我才更想远离师姐,”宴如是道,“因为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会不会做出……对她不利的事情。”
  顿了一下,她忽然问,“你们觉得师姐变了吗?”
  分明什么也没吃,孟长言却噎了一下,她作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却听成渐月道:“我觉得没变。”
  “她入魔了,我却觉得她还是曾经的扶桑,”成渐月看着宴如是,“你这一年与她朝夕相处,也是这样的想法吗?”
  宴如是颔首。“正因如此……我才更愧疚。我不希望她太信赖宴门的人,太信赖我。我总觉得自己会害了她。”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有一滴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滴落在夜里,谁也没有看见。
  心里抽抽地疼,又钝又难受,宴如是只是想:未对师姐真诚,我不是一个好的师妹;未对门派效忠,我不是一个好的少主。无立功建树,我不是一个好的细作;少真少信,我不是一个好人……
  我是不是很没用?
  这一句她没有问出声,因为心里已经有答案。只是可笑,时至今日,她仍然天真地幻想: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就好了。倘若真是正邪之战,师姐能一个人逃走就好了……
  寂静的夏夜,她坐在窗影的黑暗里,坐成一道沉默又无措的影子,了无生机。
  *
  游扶桑走出茶馆,已是亥时,她在街边信步一圈,心不在焉。
  她走到河街边,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枚铃铛,在手里掂量把玩,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不多时,一只小黑乌鸦倏地撞进她怀中。
  “尊主!”庚盈变做的小黑乌鸦叽叽喳喳,绕着游扶桑飞,“您以后能不能别再这么叫我了!像在召一只小狗!”
  游扶桑手里的铃铛与庚盈发髻铃铛之间的灵息互相匹配,铃铛摇一摇,庚盈变做一只乌鸦,晃荡晃荡飞过来。
  确实有点像召小狗。
  但也是目前最省心省力且便捷的法子了。
  游扶桑没搭腔,听庚盈继续道:“诶?宴如是呢?”她佯作不经意地一问,“她走了吗?尊主终于下定决心与她划清界限了吗?”
  “她走了。不过,不是我与她划清界限,”游扶桑道,“是她要与我划清界限。”
  “真是、真是、真是不识好歹!”庚盈骂骂咧咧,但盖不住笑意。宴如是一走,不论主动被动,她都开心坏了,小黑乌鸦绕着游扶桑,欢腾得像一只喜鹊,游扶桑一抬手,薅掉她头顶两撮毛,不耐烦道:“没必要这么开心。”
  “可我就是开心啊!开心是藏不住的。”庚盈振振有词,“谁让我不喜欢她!可您喜欢她,我也没有办法。”
  “……无聊。”
  “嘿嘿,”庚盈笑了一下,叼起自己的芥子袋在游扶桑面前一晃,“尊主可知这是什么?”
  游扶桑要抬手去接,却被庚盈躲开了:“现在还不能给您!要攒七天,您不知道吗?”
  游扶桑反问:“知道什么?我应该知道吗?”
  “夏、夏朝节的规矩呀……夏朝节祈愿的时候,以夏朝节为首日,第一日瓶头银柳,第二日枝上白杏,第三日粉面桃花,第四日槐花,第五日石榴花,第六日荷花,第七日凤仙花,每一日都要把收集来的花籽儿封进花灯祈愿来的锦袋,合着写了愿望的纸条,直到最后一日……哼,尊主,你有没有在听啊?”
  “在听啊,”游扶桑心不在焉,“哦,这样啊,好复杂。”
  “什么嘛!好敷衍。”庚盈偷偷翻白眼,但不死心,撇嘴问,“您从来没在夏朝节许过愿,也没有关注过夏朝节的祈愿规矩吗?”
  “没有。”
  “诶!?”庚盈大叫,“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过节?”
  游扶桑倒是好奇:“倒是你,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庚盈叼着自己的小袋子,摇头晃脑,铃铛一响一响。
  她开始盘算柳条、杏花、桃花、槐花、石榴、荷花、凤仙各要去哪里拿;有些花朵过季不候,也许要花些精力才能拿到漂亮的。不过没关系,她这七日就做这个事情,再没有别的比这件事情更重要了。
  夏朝节是阿姆神的节日,祈愿很灵的,庚盈虔诚再虔诚,甚至塞了自己的布铃铛进去,针脚很笨拙,但是她能绣出的最好样子了。
  游扶桑总说她的铃铛很吵,但庚盈又实在喜欢,折中一下,绣一个布的,放进锦袋,和花籽儿一起祈愿,过七天,再戴到头上去。
  许的什么愿?
  锦袋的字条写了什么愿望?
  事实上她没有用写的,庚盈的字似狗趴,她有自知之明,所以画了一张画,自觉很漂亮,十分有神韵。金色瞳孔、眉间有朱砂的人画在中间,左边一只小黑乌鸦,右边则是另一个穿着黑衣的人,那是庄玄。
  庄玄身边一只小青鸟……那是青鸾。
  百年前庄玄走了,青鸾消沉了许久,但很快也明白过来,浮屠令下,浮屠城主无一例外会走向殒落,从来没有幸免。
  自此青鸾与庚盈陪伴在游扶桑身侧,是她的部下,也是她的朋友。
  朋友……该这么说吗?
  其实庚盈并不太懂这些人间词义,硬要说的话,她更愿意称呼自己为游扶桑的“追随者”。
  情人图专一和身子,朋友图陪伴与回报,可是庚盈——她什么都不图,只是追随就很开心。
  她想陪伴在游扶桑身边,凝望她,仰视她,要永远永远追逐游扶桑的脚步。并不需要游扶桑回头看她,也不需要游扶桑以同等的态度对待自己,是她想追随她,并不需要游扶桑再做什么。
  游扶桑只需要强大地站在前方,而庚盈看着她,闻见她身上的龙涎与深檀,便很安心。
  庚盈不是读书的料,但也偶尔会记得几句诗,犹记有一句是这样的: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庚盈真的喜欢待在浮屠吗?其实她也不知道。九州大地她去过不少,京北二月满山红,临安初夏杨柳莺,扬州六月烟花,浔阳城外风火愁。
  相比之下,浮屠风沙如瀑,比不上外头风调雨顺山水和谐,不是居住的好地方。
  但当她在浮屠城外游荡,又总是不开心,再好吃的东西一个人吃也不香,再好看的景色一个人看也不漂亮。
  可是,也不是一个人啊?她身边明明还有一些魔修与她一同出行,她与她们也没有起摩擦,偶尔插科打诨也要捧腹大笑,但为什么相处的时候就是不开心呢?
  很恍然地,有一天,庚盈忽然想明白:原来是因为那些人里没有游扶桑。原来她只是喜欢待在游扶桑身边。
  原来这就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躺在一片草丛里,夜晚的露水那么重又那么明亮,四周那么冷又那么安静。
  一个婴儿是记不住太多东西的,庚盈也早就忘了当时的情景,谁抛弃了她?为什么抛弃她?在什么地方抛弃她的?都不记得了。
  也不知道何为疼痛,何为饥饿,何为死亡。
  她只看见一双眼睛,晚星一样的眼睛,正在凝视着自己。
  “庄玄,这里有一个小孩子。”
  这双眼睛的主人说。
  她抱起她的时候,体温比这夜色还要冷,面上的表情也很淡漠,有血的气息,黏稠带有腥气。可是庚盈听到她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像梦里的蝉鸣,一下,一下,带来夏风的静谧与清香。
  好几年以后,庚盈被脑后的银针折磨得痛不欲生,也是她抱着她,手足无措地安慰着,眼眶红红的。
  是哭了吗?庚盈想,我这个小孩子还没哭呢,游扶桑你比我大这么多,怎么好意思哭鼻子呀!
  庚盈的吵闹是有原因的,后脑银针的压迫削弱了她的听觉,什么都听不清,嗓门自然扯开了去,即便尔后银针被取出,发育五感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吵吵嚷嚷也成了习惯。
  别人眼里她是个一惊一乍的小孩子,发髻上一枚铃铛更是烦人得要命,有时候游扶桑也会忍不住给她下噤声咒,让她少说多做,缓缓性子。
  但流亡那段时日,也是游扶桑坐在庚盈身后,照着清澈泉水,为她梳理发髻,摆正铃铛,和她说:“倘若有人追来,我与庄玄、青鸾出手就好。对了,昨日庄玄教给你的化形术学得如何了?你便依着她教的,变成小乌鸦,藏进我袖子里,我一定会保护你。”
  “那你一定要保护我啊!”
  庚盈笑嘻嘻回应。
  游扶桑道当然。
  浮屠百年里一切都很安定,庚盈看着她从少年魔修成为万人之上的浮屠城主,庚盈始终仰望她。
  浮屠城中,人人见了游扶桑都发怵,也就庚盈敢和她谈天说地天马行空,也不怕游扶桑生气骂她打她,被揍了一脸青,庚盈还是笑嘻嘻,因为她知道,尊主不是真的生气。她不会真的生她的气的。
  她要追随她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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