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瓜分?”宴如是失声道,“母亲只是被囚,又并非是……”
  又并非是死了。
  她们怎能怎么薄情寡义呢?
  宴如是闭上眼,握拳而骨节发白。原以为正邪泾渭,事实上孤山害她至深,浮屠留她一载安然;原以为孤山已是最大敌人,可对宴门虎视眈眈之人又何止孤山?分明在萧墙之内,那些无事时与你姊友妹恭的人,灯暗下来,个个都是虎豹豺狼的皮面……
  很恍然地,宴如是明白了,她不坚强,无数人可以取而代之。
  孟长言凝视着她,很能理解她的苦楚,但开了口,只说:“宴门不可一日无主,您要让宴掌门的心血毁于一旦吗?”
  “宴门不可一日无主,亦不可一日在正道无人。”成渐月也劝说道,“倘若您能回来,至少现在,您仍是宴门少主。”
  “正道……”游扶桑冷不丁出声,看向二位长老,“你们可知这牵机楼的陆琼音,也是魔修?”
  成渐月讶然:“啊?这……”
  “什么!?”孟长言则腾地一下站起身,十分激动,“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她们果然所修非常道!我就说正道之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折磨人的法子?魔修果然都……”
  啪的一声,青瓷相撞,是游扶桑将茶盏一丢,面上没什么情绪,也不说话。
  孟长言倏然便噤声了。
  宴如是则道:“可是,孟长老,成长老,陆琼音是魔修一事……我们尚且没有证据。孤山为宴门洗清的名声尚且摇摇晃晃,在旁人眼里,我们不过宴门余孽。至于陆琼音……”
  至于陆琼音,这三百年间她将自己“牵机楼楼主”的名声擦得锃亮,无端指认她是魔修,怕是要被世人反过来指责心思不正。
  显然也是想到这些,茶桌上的四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夏夜幽香,茶馆外夏朝节灯火明亮,一张隔音符隔绝了四人的声响,也隔绝了心思。她们坐在案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终于是成渐月再出声:“我们知道今夜一聚,宴少主该是疑窦犹豫了,那不妨各退一步,您也好好想一想。倘若您决意回宴门,那么三日后,我们在庸州城南恭候少主,如何?”
  宴如是坐在案前,茶水一点没动,清浅的茶色里倒映一双暗淡的眼。
  成渐月话音落下,她才如梦初醒,平缓地开口:“不必三日后了,我今夜就与你们走。”
  “宴门之祸,我四处逃窜,脚下踌躇,心里亦是踟蹰。我逃至浮屠,幸得师姐收留,这一载的安逸是我偷来的。但我不能再逃避了。”
  游扶桑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表情古怪,不知是悲是喜,她静静看着宴如是,金瞳里有烛火点点跳动着。
  但到底没有开口说话。
  宴如是也看向她,目光柔和却坚定。
  她的眼神仿似有了一点点变化,让人想到寒潭深涧里一支清荷,冰冷而有力量。
  她从袖里取出一物,递与游扶桑。
  白玉的扳指,清凉透骨。
  宴如是道:“以此扳指为证,我与师姐,狭路相逢亦不为敌。”
  两位长老皆认出这是宴门掌门扳指,纷纷讶然,游扶桑不过微微一愣,没伸手,上下打量了宴如是,仿似在问:确定要走了?
  宴如是眼神未变,缄默却锐利。
  游扶桑读出了她的回答。
  她于是接过扳指,把它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叹一口气,再抬起眼时,她凝视宴如是,笑得随意无所谓。
  “狭路相逢亦不为敌。宴少主,记得说到做到啊。”
  第28章 夏朝祈愿
  ◎人有软肋,便不自由◎
  游扶桑收起扳指,率先走出茶馆,留三人对坐沉默。
  夏夜晴朗,行人在灯火里穿行。
  茶馆内,夜风从窗棂外吹拂过来,有人掂着茶壶向外走,有人唤茶倌儿来添置新茶,这坐在窗边偏僻处的三人终于有人动了动手指,开口说话:“如是,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本还可以再多考虑几日的……或者与扶桑再商量商量。毕竟浮屠一载,她待你不薄。”
  是成渐月。
  不知怎的,方才游扶桑独自离开的身影还在她心头徘徊,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好好与游扶桑说一说话。那么久未见了,她都忘了问她,过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还是像从前一样,十天半个月将自己锁在宅子里,宁愿自己胡思乱想,也不出来晒一晒太阳吗?
  也想问问她,浮屠城真的是她想待的地方吗?
  人都是会变的,脆弱的人变得坚强,活泼的人变得沉默,武断的人变得谨慎,清高的人变得市侩,这个道理成渐月是知晓的;但她也觉得即便变化,冥冥之中总还有一丝保留。人人都说游扶桑变了,成渐月却不以为然,她一路走来,甚至能听见永州的百姓夸赞游扶桑——别的魔修可没有这般待遇。
  甚至于,眼前这宴门少主,说来她的母亲还是驱逐游扶桑出宴门之人,可游扶桑对她不也……挺好的?
  成渐月有些踌躇,便听宴如是说道:“再过几日可能又是别的想法,趁今日还有光复宴门的壮志,便利索答应了。在师姐身边待着……总是太安逸,我太害怕这样的安逸会让我忘了宴门还在水深火热里煎熬。”
  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夜风吹起她额前几缕碎发,那双曾那么亮那么亮的眸子,此时有一种隐忍的自责。“还有一个原因……”她轻声说,“我知道,我现在离开,对师姐反而是好事。”
  二位长老皆不解。“少主这是何意?”
  宴如是抿了抿唇,指甲无意识地嵌进手心,不言语。
  直至尖锐的指甲在手心留下了血印,她后知后觉低下头,用很低的声音呢喃:“方妙诚曾以母亲性命为要挟,让我蛰伏师姐身边,做一个眼线。而那时的她正在大张旗鼓围剿宴门,尚且没有露出针对浮屠的心思,更没有公开‘剿魔’的说法。我虽不理解,但为了母亲,还是照做。”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人对你,只是驴前钓根胡萝卜的戏弄,她让你去做什么,你完成了,复命时却又有新的要求,久而久之你为她做得越多,离想要的却越来越远:原来这些东西,她这辈子都不会兑现。我唯她是从,供她驱策,她会放了母亲吗?绝无可能。我只是受制于人,不得不做而已。”
  她叹出一口气,眼眶微红,眼底是明显的自嘲,“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居然用了一年才想明白。”
  “师姐不是傻的,她自然明白我蛰伏她身边是另有所图。念在旧情谊她未对我做什么,只是让我离开。我于正道无益,在邪道更是无用,方妙诚要将我作‘弃子’我并不意外,只是……”
  “我最不理解,她为什么要丢我回浮屠呢?”宴如是很用力地喃喃,“她大可以将我杀害、囚禁,但为什么让我回浮屠?”
  说到这里,宴如是显而易见地停顿了一下,她在猜测,也在犹疑。“我曾想,既然方妙诚手里已有了半个宴门,母亲的命对她而言已不再重要。我的命亦然。那她这么做,只能是为了……对付游扶桑。方妙诚是妖修,陆琼音是魔修,她们理应更清楚要如何对付魔修、如何对付师姐。”
  “她们再丢我回浮屠的时候,什么都没与我说,难道她们不怕我会反悔于孤山、偏心于游扶桑?毕竟孤山让我的家族支离破碎,又囚禁折磨了我的母亲,而我与游扶桑曾是朝夕相处的师姐,飘零之际,她收留我,我良心难安,将一切倾诉于她,这样的发展是再正常不过了。难道方妙诚不怕这样?”
  “唯一可能,方妙诚并不害怕我向游扶桑投诚。”
  “换一句话说,让我停留在游扶桑身边,就是她的计划——无需我再做什么。”
  宴如是坐在窗边,久坐亦如松。
  亥时已过半了,她们在茶馆坐了太久太久,从华灯初上坐到窗外人间渐渐歇去,再望去,灯火已阑珊。直到此刻,宴如是才注意到庸州护城河上那些点点花灯,才想起来此番来庸州,本是庚盈想在这夏朝节里玩耍,在河边许愿,放花灯。
  但她哪里有心思过节呢?
  很突然地,她抬起手,这临街的窗棂被“啪”地一下关闭了。
  便是人间烟火太温柔,才更让人心乱如麻。
  宴如是道:“陆琼音是魔修,牵机楼又是号称江流百川的万宝之楼,她的心思我猜不着,但也明白她的厉害。我只是偶尔会想,是否她在我身上下了什么蛊、什么咒……无需我做什么,只要待在师姐身边,就能损耗师姐心魂……”她看向长老们,十分犹豫地说,“正如方妙诚在宴门留下的,‘玉壶散’?”
  两个长老面面相觑,仿似听得有些错愕了。
  宴如是于是摇头:“唉,无端端猜想又显得很愚蠢。罢了,这也不过是我的一些猜测,随便与你们说,我也拿不准的。”
  “不,不,”成渐月握住她的手,“你能有此警惕心思,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孤山与牵机楼心思歹毒,到底是要处处小心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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