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方妙诚自知快不过浮屠魔气,她自断一臂,当机立断化作妖修形态,隐入蓬莱焦荒的地里如草蛇入土。
仅仅刹那,魔气之中再没有方妙诚的气息,只余那截手臂血淋淋地断在空中,还未落地,忽而如遇王水尽数腐蚀,留下几声噼里啪啦的响,一滩模糊血水。
游扶桑站在魔气尽头,看向椿木,若有所思:“方妙诚果然是妖修。玄镜百年前指出孤山祸起一狐,说的也是她吧?”
椿木道,“是,也不是。”
游扶桑恍然:“她原叫赤澄,是不是?”
椿木指向远处:“刚刚逃走的那只,确是赤澄狐狸。”
游扶桑心里才有了个大概,椿木忽然“哎呀,哎呀”地扶着她要坐下去,“老朽要缓一缓,老朽要缓一缓。若非黑蛟子不在,也不会让这狐狸得逞!”
黑蛟子是蓬莱将军,近日云游在外,才让方妙诚有了可乘之机。
“不过,”椿木又道,“马上她也要云游归来了,放心,都应付得来。今日多谢扶桑城主救场,您也看到了,这蓬莱被狐狸烧得光秃秃的,我也要好好休整休整,城主,恕不远送了……”
她扬了扬手,竟是送客。
游扶桑皮笑肉不笑:“你知晓我来并非与你唠家常。”
“我知道啊,你来问玄镜与宴掌门的事情。”椿木言灵,未卜先知,却又苦恼道,“宴清绝宴掌门的身份,就是天机本身,老朽可不敢妄言。不过……”
她的视线在宴如是身上一晃,忽示意她向前,“宴少主,你的事情我倒是能与你说一说。”
宴如是立即上前:“椿木长老,您请说。”
“宴少主,你要知晓,这世上有缘便有劫。兵戈劫,生死劫,情劫,血亲劫……”
椿木倏尔抬起眼,直勾勾盯着宴如是,“你是血亲劫,宗门绝路,那你的母亲也是如此,对不对?劫难这个东西,跨不过便交代在这儿,跨得过……便是突破了瓶颈,对不对?”
一连着两个“对不对”,老者循循善诱,只希望少年能听进去一二。
“至于玄镜之事,”椿木指点,“这里有一个人,名周全,曾是孤山老人的侍卫。百年前孤山老人毙命,周全躲过一劫,如今大隐隐于市,藏在某一处世间,”她拿出一小张残图,“这是周全的藏身之处,也是今日方妙诚要抢的东西。算是报答扶桑城主今日救命的恩情,老朽便将它赠予你吧。”
宴如是连连道谢地接过,游扶桑冷不丁道:“想来这是一块烫手山芋,你倒是把它丢给我们。”
椿木没搭理,指着残图说:“别看它小,是用宴门奇门术加密了,宴少主青出于蓝、扶桑城主亦师从宴掌门,想必很容易能破解开。”
她看着宴如是,有些感慨似的,“其实,这方妙诚原先确是我蓬莱人,原是一只火狐,颇有机缘修得了灵脉与人形,下山历练一回有了凡缘,生出凡心,便与我辞别,此后向孤山去。她希望能藏下妖修身份,毕竟以世俗之间,妖修也算半个邪道。狐狸是想长久地陪在那人身边的。”
“可终究人妖殊途……狐狸喜欢的人并不喜欢她。尔后便是你们看到的样子了,狐狸性情大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宴如是发问: “从前什么性情,如今什么性情?变化在哪里呢?”
“会因世俗之见藏下妖修身份的火狐,与如今不避讳妖修身份,残忍杀生,你说变化在哪里呢?”
宴如是思考几许,又问:“所谓凡缘凡心是为谁,椿木长老可否告知呢?”
椿木凝视她良久,又看向宴如是。极纠结似的,她对着游扶桑叹了口气。“我不清楚狐狸爱戴的究竟是哪一位,但彼时她下山只接触过两个人,一是医仙周蕴,孤山大娘子,周蕴。二是医鬼庄玄。”
“庄……”
游扶桑显然怔忡,椿木却十分笃定,“扶桑城主,我知你对眼下陆琼音的身份颇有犹疑,我不置缘由,但我能说的是当时那狐狸下山,与周蕴同道者确是庄玄本人,如假包换:百年前在荒山救下入魔的你的第十六任浮屠城主,庄玄。”
第26章 风不静林
◎有私欲,不成仙,便泯灭在这人世间了◎
庄玄。
已经许久不见了,但近些日这个名字如魔障一般频频出现,总让人忽视不能。
事实上庄玄之事,游扶桑并不知晓多少,庄玄说了她便听,若不愿说,她也不多过问,只知道庄玄出身移花宫,一个早已落寞式微的门派;分明很有佛性,不知怎么的,竟修了邪道。
其实庄玄的事情青鸾比她知晓更多,而眼下青鸾已经投诚陆琼音,倘若她真的在陆琼音身边待住了,那说明……
陆琼音便是真的庄玄。
也不尽然——游扶桑心底仍然留了一个口子,正如赤澄狐狸不知怎的便成了方妙诚,本该与狐狸一同出现的第三任浮屠城主却不知所终,而陆琼音又顶了庄玄的脸——即便不是同一人,但一定是有些联系,顺藤摸瓜找去,总会有些线索。
当下最大的线索便是椿木给出的残图。
残图正在宴如是手中。
游扶桑一转头,却发现宴如是在看她,静静看了许久,目不转睛的,霞光凝在她眼眸。
游扶桑也盯回去。
两个人互相看着,谁也不让谁。
她们站在蓬莱山麓,身外彩云飘飘,不远处有一片湖,湖上晚霞潋滟,也有烟火人家,正是黄昏,行人归家去。
两个人作对似的瞪着眼,很突然地,宴如是开口问:“尊主,假如陆琼音真的是庄玄,您会下不去手吗?”
游扶桑愣了一下。
她没料到宴如是会这么问,想了好一会儿,“下不去手、下得去手,真遇上了都得打一架,”再一瞥宴如是手上残图,“倒是你,宴少主,残图解出来了么?”
话题被岔开了,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宴如是有些失落,但还是摊开残图,“解出来了,在小绵城,离孤山和蓬莱都不算近,路上要耗些时间。今日好晚了,我们还去吗?”
游扶桑忽然揽住她,答非所问:“浮屠千里,就是千里一瞬。”
话音落下,漫山的林叶都聚起,如有召引铮铮而响。
又在一刻归于平静。
平静后,二人身形不见。
便是在小绵城关城门的前一刻,她们信步走进城中。
城门四合,暮色收尽,华灯初上。集市口有人收了摊子,把卖出没卖出去的茶叶茶花茶箩茶筐一股脑儿堆上推车,堆得太高摇摇晃晃,最顶上几盒摇摇欲坠。
路边有孩童疾跑,带起一阵尘沙,撞翻摊贩几个茶筐,孩童不留步,返回来做几个鬼脸,嘻嘻哈哈笑开,摊贩叹了口气,显然已然习惯了。
才弯腰,有一只青葱如玉的手先她一步捡了一个,那手修长白皙,指甲圆润,指节有茧,是常年握弓握剑的痕迹。
这手的主人站起身,把散落的茶筐捧回来。她一身蓝色绫罗,浅得似水波纹,眉目稍有倦色,但不减她佳人颜色,是一个清梅作骨雪月作皮囊的美人。
这样的人谁见了都要心生好感。
如果忽视与她并肩而立的另一位修士。
那位修士看来就邪,气色恹恹似是生来便修非常道,比恶霸更恶霸,比凶兽更凶兽。
她拿那只纹了金鹤的靴子踩上摊贩推车,“孤山,周全,”她顿了顿,好整以暇问,“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
周全在孤山百年,玄镜照出孤山祸起一狐的时候,她正一百零三的高龄。
逃出孤山是三年后,彼时她练功走火入魔疯疯癫癫,逢人说鬼话,又只是个侍卫,对孤山老人之事所致尚少,倒让方妙诚没把她当回事儿,任由她逃出了孤山。
也是因祸得福。
两三百年过去,周全维持着四五十岁妇人模样,头发盘在脑后,褐色布衣,一双手精瘦有力,未必还在刻苦修炼,但定保存着一些保命的功夫。她道行虽浅,但也有境界,无需在寝食上多花时间,可以月余不寝不食,也可以一睡月余,一食百石。
这百年她换了许多地方,偶尔更改形貌,大隐隐于市。
她不清楚游扶桑与宴如是是怎样找到她的,但得知她二人一为浮屠城主,二为宴门少主,她露出“早已料到有这一天”的神情。
周全将她们迎进自己石楠小筑,她一人住,一榻一案几把短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再有花花草草衬托,倒也安逸和谐。
她们坐下,周全看着宴如是,俨然一副慈母表情:“少主满月礼那日,我还随孤山老人一同去宴门恭贺过呢。”
宴如是也要客套起来,游扶桑却不想听她们寒暄,单刀直入:“周全,百年过去,你倒是不装疯卖傻了。倘若今日来找你的是方妙诚,你又要如何?”
“别和我提那只……那个东西!”周全忽而大怒,“那东西恩将仇报,真当是把我们孤山上下都祸害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