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庚盈不服气:“倘若她真的那么蠢呢?”
游扶桑略一怔忡,随即轻笑:“那么信任她的我,也很蠢。”
“尊主,我,我并非那般意思……”庚盈忽然紧张起来,游扶桑却摆摆手:“算了,我也不是来与你们聊这些的。”
游扶桑看向庚盈身边那位魔修。发尾剪得很凌乱,以金线发带束起,扎成一小撮俏皮尾巴,褐色衣袍上木甲纹路,眉目倒是神采飞扬。
游扶桑非常隐约地叫出她的名字:“你是,姜禧?”
姜禧有些讶异:“尊主竟记得我等泛泛之辈的名姓,不甚惶恐,不甚惶恐。”
泛泛之辈?
只怕是太谦虚。
这姜禧本是连州人,少年时也是名动九州。她身后为修道世家,锦衣玉食,又天资聪颖,是百年一遇的阵法天才,旁人及笄困囿嫁娶婚事,她在及笄之年却破了御道玲珑相思阵,一时风头无两。
彼时宴门与孤山争着要她,但毕竟有玲珑相思阵的机缘在前,近水楼台先得月,姜禧拜入御道。
可惜了可惜,收她做徒的那位男师傅是个不折不扣伪君子,聪颖的天才在前,他却想让她做一个阵法的“方仲永”,白白蹉跎了好天赋。姜禧年少,却也足够机敏,知晓再在御道百弊无利,遂在二十有一辞别师门,本以为干干净净来,清清白白去,却遭致门派反堵,不依不饶,责她于师于门不忠。
甚至下令谋害她家族。
那日姜禧最喜爱的姊妹死在她怀中,玲珑相思阵成了修罗杀阵,困住一整个御道,亦残杀了那男师。
从此九州少一个阵法天才,浮屠多一位外魔邪道。
入魔之后,习法随性,姜禧便不仅只擅阵法,亦钻研偃甲机关,颇有建树。
见惯了虚与委蛇暗箭明枪,姜禧对那些巧言令色的正道人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听闻正道筹划剿魔,庚盈兴奋是唯恐天下不乱,而姜禧兴奋,则是仇人见面分外红眼,势要杀得不死不休。
不过昨日青鸾叛出浮屠,去追寻那牵机楼楼主,并带走了十八地狱和地宫的舆图,霎时浮屠人人自危,而姜禧一不做二不休,在原有舆图的基础上改进,术业专攻而精敏,“请您过目,”姜禧递过新的舆图,“准保那些依着青鸾所着舆图踏进浮屠城的人,皆尸骨无存。”
游扶桑接过舆图。
宴门有十二楼五城,惊鸿剑法雷霆十二剑;孤山有八巽风,御道十四明月宫。
浮屠则有十八地狱与地宫十二鬼,分别为日月、星宿、王、火、雨、风、雷、地、毒罗刹、刀杖、枷锁、荼枳儞。
这些鬼为这千百年魔修走火入魔的怨气所结,个个有着灭世之能,随便一个都可令正道大派覆灭,坏就坏在它们敌我不分,也让游扶桑头疼。而在姜禧新作的舆图之中,以星云阵法为牵制、浮屠魔气作阵点,让这十二鬼不再盲目攻击,杀尽正道人。
寥寥几笔改动,似俗手却追落,天元星位却步步紧压,确是出其不意,可克敌制胜。
至此,青鸾手上那份旧舆图是彻底失去效用了。
游扶桑道:“你做得很好。”
姜禧恭敬:“尊主过誉。”
游扶桑收起舆图,凝视着她。
她知晓这姜禧与旁人都不同。青鸾追随庄玄,庚盈追随游扶桑,而姜禧只是追随邪道:邪道之中谁最强大,她便追随谁;她憎恶正道,对邪道最强者有着近乎本能的服从。
对浮屠城,这是一把利刃,于游扶桑亦然。
姜禧又道:“尊主,您明日启程向蓬莱吗?”
“是。”
“属下还有一事相求。”她道,“恳请明日尊主施展浮屠千里时,属下可再敬仰一二。”
浮屠千里为浮屠令第五层功法,分为千里飞身、山河移形步,是御空而行与传送阵法,连系天地时空。
浮屠令并非密法,无需藏着掖着,能有所学便是天赋造化。
换言之,不怕死便可学,学了不死也是运气。
世人皆知魔修功法强劲罡硬,绝命阴险,其中以浮屠令最甚。浮屠令者,对敌对己皆是残忍狠毒,对敌置之死地而后快,对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浮屠令前四层,浮屠死,浮屠杀,浮屠夺命,浮屠血祭,分别对应着起承转合。浮屠死中涵盖浮屠命与浮屠魂,修炼浮屠令者以死为生,殒命而固魂;杀为杀招,夺命则是魔修杀死敌手后吸食对方情绪与功力,化为己用,此为杀戮道的修炼;血祭则为一挑多的群体进攻,以血为祭,浴血成魔。
第五层浮屠千里,第六层浮屠南柯,一说与梦境幻境有关,又说与魔修心魔相联。
第七层的浮屠恩怨是最负邪名,其以内力为引,或渡气救人或运气杀人。此招为浮屠令大成之本领,亦是瓶颈重重,倘若修炼者功夫未到家,必是反噬,倘若功夫俱全,则可练成这一掌断生死的绝顶杀招:断经脉,断灵气,断骨断肠断生魂,对掌者必是元气大伤,至七窍流血而亡。
往后两层都是稳固心神的心法内功,命名却是文艺得多,有着不属于魔修的温文尔雅之意境:第八层万物阒声,浮生流年,浮生老去。第九层方寸婆娑,恰似故人归处。多情应在此二层中:茫茫白日终入海,臻化阴阳不渡。万籁俱寂,明月飞声里,方寸婆娑中。小楼又见月东风。
游扶桑在第九层方寸婆娑徘徊已久,未达第十层的心境。
*
浮屠千里越青山,至于蓬莱时,正是次日晌午。
宴如是与经历过的阵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浮屠千里却是她所见之中上上乘。除了那点魔修邪气让她不甚适应……罢,事实上,毕竟已在浮屠城待过一年半载,早也适应得七七八八了。
晌午日光明媚,照彻一片蓬莱仙景,云雾飘渺。
自古蓬莱便有仙山之名,常有老妪垂钓忽证大道、妇人采药与山草共灵悟得真理、少女登山望海邂逅机缘一类的佳话,不知真假,但此番仙山仙境,总让人无限遐思。
蓬山一言以蔽之则仙。
但游扶桑与宴如是抵达之时,却见一片荒原焦土,如有兵戈变故。
当然是不对劲。
远处有紫烟弥漫,游扶桑才一抬眼,漫天杀意袭来,无形的紫烟化作一截锐利白绫,猝然攻向她们立身之处!
二人分而避开,游扶桑稳妥立在一方完好的巨石上,掸了掸衣袖,问来人:“这便是蓬莱待客之道?”
人未见,声先至,当是无比伶俐娇纵。
“蓬莱是怎么待客我不清楚,不过我方妙诚,向来这番迎客。”
话音落下,方妙诚站在十步开外,面上衣上些许血迹,但应当都不是她的。两只辫子左右垂在背后,一双眼睛伶伶俐俐,步摇珠翠清丽,一身衣袍斯斯文文,桃花染血颜色;而在她身后也早不是白绫,而是狐狸尾巴一般的样式,一点灵动,妖气横生。
她瞥宴如是一眼,向游扶桑扬了扬下巴:“幸会,扶桑城主。”
“幸会,方代掌门,”游扶桑抬眼,“你果然是妖修。”
方妙诚毫不避讳一笑,不回应,是默认。
紫烟渐渐散开,方妙诚身后之人也现出形色来。是气息奄奄的椿木长老,身形被缚,显然挨了打,这老椿木推演言灵虽好,打架却实在不行,和方妙诚交手三两回合,一身枯槁的老骨头立刻被钳制得要动不了了。
游扶桑一挑眉,心里有了个大概:是方妙诚攻击了椿木,正欲离开蓬莱山;而正是这个档口,游扶桑与宴如是移形进了蓬山。
“真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游扶桑感慨,看着她们,虚心作洗耳恭听模样,“不知方代掌门与椿木长老什么仇什么怨,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呀?”
方妙诚呵呵一笑:“扶桑城主真是心系蓬莱苍生。唉,当然是这老椿木知晓太多了,一张老嘴又不停向外说道,早晚遭天道反噬。我心善,送她一程,好叫她直接见阎王,而不受什么反噬之苦。”
好邪性的逻辑,与庚盈有得一拼。
游扶桑在心下哂笑。
但她此行便是为了问椿木玄镜一事,自然要救这椿木。游扶桑与方妙诚没什么寒暄意,出手便是一记杀招。
方妙诚并不是游扶桑的对手,敏捷与力量都不敌,堪堪在铺天盖地的魔障中找到栖身之处,她用白绫抵住一截伤害,却还是被魔气贯穿始终,她咳出一口血,耳边魔气凝成箭矢簌簌而落,毫厘之差划过她眼角。
方妙诚夺路而逃,魔气却缠住她手臂,刺进血骨。
回首,与游扶桑视线相触的电光石火,方妙诚恍然意识到此人绝非善茬。
她是真的会杀掉她。
就像她肆无忌惮地杀害了许多人。
很恍然地,方妙诚耳边忽而有人轻声说,“小狐狸,这世间不只有打赢是硬道理,活着才更要紧。打不过就逃走,恨不过也要逃。先活下来了,往后有的是机会报复。”那么久那么久以前,她还不是方妙诚,陆琼音也不是陆琼音,她会勾着她面颊教她,“打不过、逃不了、便适当舍弃一些东西。反正来日方长,你可让那人千百倍地补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