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记忆里的伤害会感同身受,她感受到了宴如是那些无力还击的绝望。
  以及铺天盖地的、强盛到恐怖的魔气。
  眼前有一个很模糊的身影,恍然很近,又恍然极远,游扶桑在这份混沌的回忆里勉强辨别她的样貌,是个美人,温顺清冷——
  却让游扶桑沁出一阵冷汗。
  虽是牵机楼的道袍,但那张脸,她分明是认识的!
  抽离记忆的那一刹,游扶桑半靠在床榻边,双手还维持着环抱病中人的姿势,可神色几分错愕,惊惧的余韵未消。
  那个人怎么会是,怎么会是……
  庄玄!?
  第23章 故人声色
  ◎蓬莱此去无多路◎
  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游扶桑恍惚至极。她成为第十七任浮屠城主已百年,未见庄玄亦百年;在宴如是的记忆里,一切都看得那么不分明,但游扶桑确信那就是庄玄。
  一直在寻找的庄玄,居然就在牵机楼吗?
  庄玄为什么会在牵机楼尚不明晰,但游扶桑陡然明白了另一件事情:先前总觉得与这牵机楼楼主素未谋面,却冥冥直觉该是相识,这个直觉……应当是浮屠魔气的直觉。
  浮屠死,浮屠生,修炼浮屠令者之间确会有所感应。
  不过陆琼音与庄玄二人的作风太不相符,倒让游扶桑犹豫起来;眼下法子简单,一是杀进牵机楼问个清楚,二是依旧按部就班,留在浮屠考察过往手札,敌不动她不动。庄玄曾为友,陆琼音却是敌人,尤其此刻游扶桑在明,陆琼音在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绝不能不谨慎。
  思索良久,她靠着宴如是没动,伸出手扶着宴如是额头还想再探看一些回忆,却是宴如是“哇”地一口血咳出来。经脉受损者气息微弱,最怕血液滞留倒流,此刻一口血吐出来反倒让游扶桑安心,知晓她正在好转。
  血是吐了,人还未醒。
  宴如是紧蹙着眉,额上冷汗,紧捉着游扶桑衣袖:“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什么?”游扶桑侧耳。
  “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呢?……为什么要赶我走呢?凭什么是我走呢?……这里……这里是我的家啊……”
  “……”
  游扶桑安慰轻抚她,“会回去的,你会回去的,不要伤心了。”
  话虽这么说着,游扶桑恍然觉察自己的气息已经十分不稳定了。浮屠令吸食生者情绪,而此刻宴如是悲愤交加,哀怨又绝望,游扶桑当然都能感觉得到。
  亦会受到极大影响。
  浮屠之下人与兽无异,饕餮飨食,众生皆腹中血肉。此刻的宴如是于游扶桑而言,已是一盘翡翠珍馐。
  好久没有遇见这样的情况了。
  一切刻意的克制,皆在此时前功尽弃了。
  浮屠殿里灯火葳蕤,长明蜡烛罩在雾纱下,火光跳动,映照了游扶桑忽而收紧的金色瞳孔。
  浮屠鬼獠牙尖锐,指甲利如薄刃,金瞳闪烁着嗜血的光。
  她低下头。
  明灭的灯影里,游扶桑看见榻上人前颈青色的血管。
  蹙眉沉睡在榻上的,是玉骨清雪、芙蓉芍药一般的美人。
  前颈薄脉近在咫尺。
  “倘若剥下师妹一缕肌肤,这皮下流淌的究竟是模糊血肉,还是明净洁白的新雪?”游扶桑无由来又想到这句话。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一年里宴如是伴她左右,偶尔才有从前神采,游扶桑该庆幸的,若非这百年间她成为了万众瞩目、翻手为云的邪道尊主,说不定……还要无缘这位落难的少主呢。
  她能帮到她。
  仅仅如此,她已知足。
  几息后,游扶桑平缓气息,瞳中血色渐渐退去。她克制住了,就像从前一样,但这一次格外煎熬难受,一是浮屠令第九层的瓶颈压力迫在眉睫,她如此压制欲望,简直是在与本能作对;二来她自身也情绪波动过大,对魔修而言,一切难以自抑却不得不遏制的情绪都是砒霜。
  但倘若放纵情绪,她亦会变成肆意掠夺人命的怪物。她此刻尚有理智,所以克制;尚有理智,所以更意识到功法的绝路。
  眼前,宴如是的睡颜渐渐平静下来,即便背后有魔纹,可那肤色颜色分明是百年正道才养得出来的明净清透,不似她们魔修,阴冷青冰,如同死人。
  倏尔,游扶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难堪,眼底静静淌出温热的眼泪,小心一擦,才发现是血的颜色。
  魔修身子寒如坚冰,骨是冷的,血是冷的,兴许这眼泪是她身上唯一暖和的东西了。
  许久,游扶桑缓和了情绪,深吸一口气,开始思索之后的事情。
  不论如何,这陆琼音与浮屠城脱不了干系,这是确凿的。每一任城主都将走向灭亡,“陆琼音”却性命无碍,为什么?是她突破了浮屠往生最后一层……以死为生了吗?
  “浮屠命,浮屠魂,浮屠殿外浮屠城。浮屠城,浮屠鬼,浮屠座下浮屠生。”
  这是写在浮屠令最初的两行字,浮屠城者口口相传;其并非九州文字,而是更向西往南的梵文。
  牵机楼,也在那个方向。
  陆琼音……
  回想起那张熟悉相貌陌生颜色的脸,游扶桑不由得警觉起来。
  她必须更快找出浮屠令的秘密。
  不论庄玄还是陆琼音,有些人她不想见,也得见。
  *
  浮屠午夜子时,圆月高悬,殿内灯不灭。
  游扶桑坐在桌前,桌案长长书卷,是浮屠地宫的舆图。一百年里她身居高位,却鲜少出手,只因下属各司其职,借人借物借力者有条不紊。魔修里有魔气蛮横霸道的,如她,亦有性格诡谲,擅下蛊,擅笑里藏刀出其不意的,如庚盈,也有心思缜密,精察人心的,如青鸾,还有擅布阵、擅领军作战、擅偃甲、擅铸器的……倘若正邪必有一战,她必须装备齐全。
  浮屠地宫,相思明月楼外十八地狱……
  游扶桑指尖一顿,思绪在某个字眼上停滞,忽然门外有人疾声大喊:“尊主!!”
  门外不止一人,是庚盈与一位寝宫使者。
  庚盈抢先一步跑进来,发髻铃铛叮叮作响。“尊主,尊主,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青鸾姐姐,青鸾姐姐她……我不小心让她知晓了陆琼音与庄玄城主的联系,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让青鸾姐姐知晓?我明知她有心结……”庚盈有些慌不择言,“可是只有青鸾姐姐知晓浮屠地宫阵与十八地狱的舆图,我,我前去探查,一时不慎说漏了嘴,”她急得掉眼泪,扑通一声跪下去,“对不起、庚盈对不起尊主,庚盈罪该万死!”
  游扶桑收起舆图,起身道:“知晓又如何呢?早晚该知道的。”
  “可是!”庚盈着急道,“可是我申时便不见了青鸾姐姐踪影,我有些疑心,方才用蛊虫一探,她、她果然是往牵机楼去的!!尊主,这要如何是好呀!!”
  游扶桑一愣,恍然失笑了:“至于吗?这么迫不及待……还真是,青鸟殷勤为探看啊。”
  思索片刻,她再抬头看向庚盈身后侍者,“你呢?你有什么要说的?”
  “回禀尊主,”侍者毕恭毕敬道,“宴少主也醒了。”
  第24章 辞楼下殿
  ◎路上跫音,悄悄◎
  一听宴如是醒了,游扶桑即刻向寝殿行去。
  庚盈跟在后面,内心忿忿:尊主左膀右臂叛变的消息,居然比不上一个病恹恹的弃子醒了?
  看来还是要想办法把人做掉才行。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浮屠殿前,游扶桑一挥衣袖将庚盈拦在门外:“你不准进来。”
  庚盈一愣,眼角挂出两颗假惺惺的泪:“尊主……”
  回应她的是殿门紧闭的声响。
  与此同时,九州西南牵机楼。
  楼中众人毕恭毕敬迎回陆琼音,与其尾随的还有一只青鸟,旁人不当回事儿,只以为楼主又捡了一只小妖作伴,却有眼尖者瞥见青鸟翼尾一撮白羽,持起武器如临大敌:“楼主,这可是浮屠鬼身边的……”
  “说什么呢?”陆琼音一愣,回身,抬起了手,青鸟便乖顺地栖在她手背。
  陆琼音吻了吻青鸟前额,弯眼笑道:“这么可爱的小青鸟,与浮屠鬼有什么关系呀?”
  这陆楼主是个极其温柔玲珑的美人,紫绸白衣,嗓音也清越柔和,听得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那位下属连连点头,再定睛瞧那小青鸟,白色羽毛居然不翼而飞了,仿佛先前只是晃了眼。
  她赶忙道:“是属下大惊小怪,唐突了楼主。”
  陆琼音摆了摆手,笑得温柔。“无事。警惕点也好呢。”
  她信步朝楼内走去。
  牵机楼建在九州西南最偏僻陡峭的地方,一身精红玛瑙,不菲的绿柱晶石,光彩照人地立在枯木萧瑟里,显得格外乖张诡异。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也没人知道这楼主姓甚名谁,仿佛一夜之间,这凌霄之楼就建在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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