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可此刻她伤得病得发蔫儿了,不再有活力,眼下浮起病态的苍白,额前堆起冷汗,游扶桑只觉得心疼。
“师妹,”游扶桑轻声呢喃,“她们说你是正道弃子了……”
这四个字把游扶桑的心也狠狠揪了一下,恍若回到百年前入魔,最冷最孤立无援的那个夜晚。宴如是推开她,说你快逃走呀,师姐!
我已经逃走了,你呢,师妹?
你是否还困在名为“正道”的囹圄里,惶惶不知所措?
游扶桑心里沉痛。
她撩开榻上人带血的衣带,一些衣裳已经因为那些干涸的血液黏上了身体,生搬硬扯必然伤及血肉,必须细致温柔,先用清水溶化了涸血,再缓缓擦拭。
游扶桑的手指拨开宴如是耳边碎发,手边掬起先前侍者提来的热水。她脱下宴如是带血的外衣,用清水洗着她身上的血痂,可指腹挑在她里衣衣带上,久久不敢有下一步动作。
没有心思才能足够坦荡,而在发觉自己的心意以后——尤其现在,游扶桑并没有被浮屠魔气挟持心神,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于是怎么也做不到心无顾忌了。
触碰、抚摸、轻飘飘一眼对视,欲语还休,居然都像乘人之危。
“咳咳……”
宴如是的外衣褪去太久,擦拭的热水已经变凉,擦拭者又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开始咳嗽了,游扶桑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许久。
游扶桑道,“抱歉,得罪。”
指尖轻捻,衣带被剥落。
龙涎与檀香弥漫,稍稍掩盖了淤血的锈味。初冬的宫殿氤香弥漫,又忽然变得很热,游扶桑沁出小小细汗,眼神在另一人渐渐褪去衣衫的胴体上徘徊。
很漂亮的身体,但遍体鳞伤,哪里都是红褐的血。
皮外伤、体内毒,都不算致命,但伤筋动骨难以痊愈,即便用最好的药石、最大的心力服侍,大抵也要个一年半载才能回到从前样子。
这一年半载的病榻,修为停滞不前,那些弓箭与剑法也要捡不回来。
小孔雀该很伤心吧。
孤山的功法游扶桑知晓得不多,也不知道伤宴如是的人是否下了死手。但游扶桑能看明白,事实上,是宴如是身后的血契护住了她最后的经脉。
“宴少主……”游扶桑为她擦拭清理,稳住血脉灵脉,又低声地重复了先前的话,“你瞧,你最爱戴的正道伤你至深,你不屑的邪道,护你最真。你还真是个拎不清楚的呢。”
宴如是闭着眼,陷在噩梦里,不说话。
隐隐约约,游扶桑是明白了,这宴少主作为正道眼线是真,可宴门之祸亦不假。孤山趁火打劫的意图太明显,以合作为幌子,又借了玄镜的名,明目张胆削减宴门之势头。
孤山阴险,但确实做到了狡中求胜,借刀杀人——杀人不见血,旁人不知晓、说不清,任她捞一个好名声。
好计策。游扶桑本也该为她们鼓掌的。
可谁让她们伤害的是宴如是呢?
她的师妹,她喜欢的人。
游扶桑虽入了魔,却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她自私,厌这尘世,但宴如是总是例外的。
等安顿好一切,晃眼已夜深。游扶桑走出寝宫,外面静默着几位侍者,有庚盈也有青鸾。她们断未料到游扶桑会亲自照料这个被邪道驱赶又被正道舍弃的宴少主,庚盈皱起眉头,青鸾也觉得不好,急急道:“尊主万不要轻信!如果是苦肉计呢?”
“苦肉计也是真的下了血本,”游扶桑无甚情绪道,“不过一个病患,用不着这样如临大敌。”
“尊主,您听我说,”青鸾道,“这方妙诚绝非善类,心思歹毒,加上她与牵机楼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恐怕……”
游扶桑打断:“行了,我自有分寸。”
青鸾噤了声,但还是心有顾忌,后退半步与庚盈对视一眼,庚盈恍若意会,在脸上露出了“不打紧,趁她重伤偷偷弄死就好了”的神情。
游扶桑当然看见了。
她于是挥袖,在殿前划出泾渭线:“你们两个,不准再踏入此处半步。”
庚盈露出失落的表情。
游扶桑不再理会,退回殿内。
殿门闭合的刹那游扶桑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样不理智,但也做不到理智,不论念在旧情谊,还是看到了那一身伤,她都做不到理智,她对宴如是……总是情难自禁。
一切计划忽而被打乱了,她知道这就是孤山想要的。我该要有分寸的,游扶桑想,我身后还有一整个浮屠城,我不能带着她们一起入歧途,‘但那又怎样?’又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浮屠城为魔修聚集之处,最为人情寡绝,你顾及她们,她们可不会领情;她们只追随强者。党派之争——即便现下眉目仍不清——但必然会有一个结果,届时会出现新的强者,会有新的胜利者,到那时,谁说你一定还是浮屠的主人呢?正道之世,驱邪为义举,甚至不需要师出有名!倘若不想被正道党争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战时慰藉、战后功劳,倘若还想明哲保身,你就该退出的!名声已经够差了,还要赔上性命吗?’
是了,她该退出的,或丢下宴如是,再次沆瀣于魔修沼泽,甚至,她也可以连这些魔修都丢下,仅一人明哲保身。
光是对付那些浮屠魔气的诅咒已经够耗尽心力了,管什么正邪之战呢?
如果、如果,她实在无法舍弃宴如是,仍然有一个法子,便趁对方此次伤重,掳走她,带着她逃离这一切——去到一个隐蔽到不会让任何人找到的地方,过着竹径通幽,鸟木山影空绝的日子——
就像很多散修那样隐居山林。
一片山,一片云,水穷时风来,风尽处雨落。
方寸芥子,只有她们。
但是不行。
她清楚宴如是绝不想那样的。
宴少主与宴清绝那么相似,为正道生,为正道死,朝闻道夕可死,虽千万人她亦义无反顾。
一根筋的执拗性格,不撞南墙心不死,断是要赔干净鲜血才好;有这样的傻子在正道撑着这个“正”字,孤山那些人怎么怕自己不能坐享其成?
大抵吃干净她们血肉,还要吐上一口唾沫作清舌。
游扶桑似陷入了正道党争的泥潭。以她的身份想这些太滑稽。
她渐渐地明白了,这不是她该做、该想的事情,于是闭眼吐息,散去杂念。
宴如是与正道的事走一步看一步,浮屠令才是她最该着眼的东西。
游扶桑清了清脑海,走向床帏处。
她下定决心:眼下酉正,日影西斜,她为宴如是养伤,待到了亥时人定,她抽身,重新翻阅那些手札,势必找见浮屠令之秘辛。她只在宴如是身上花费两个时辰,此后一切回到正轨。
宫殿床榻,绫罗绸缎,躺着一个满面苍白的病人。
这个病人曾是她情同手足的师妹,眼下师妹落难,她救她。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默念三遍“仅此而已”,游扶桑运起功法,走到榻边。
榻上人却好似被惊动了,猛地一皱眉头,嘴里喃喃:“不……”
“醒了?”
宴如是仍闭着眼,却说:“对……不起……”
原来不是醒,只是梦呓。
“你没有对不起谁,是她们对不起你。”游扶桑轻声道,“她们伤你毁你,害你弃你,言而无信小人之道,是她们对不起你。”
她扶起宴如是,手掌搭在她颈后,丝丝缕缕的魔气顺着血契纹路蜿蜒,逼退淤血,“是你身后的血契护住了你,我也以魔气为你疗伤。不过不必担心,这不会让你入魔的,等你清醒,是去是留,我不干涉,你自行决定。”宴如是应当是听不见的,游扶桑这么说不过是表明立场,也让自己安心。
……虽然有些自欺欺人。
她将魔气化得很淡,一点一点推近,宴如是靠在她身前,皱着眉。“一开始会有些难受,因为你的身体在排斥魔气,”游扶桑说,“但血契会让你没那么难受……唉,宴师妹,我也不知要怎么与你说了,把你和我们魔修的邪道过多联系在一起,你大抵是要不开心的,”反而正是宴如是听不见,游扶桑才最是话多,“也许周聆说得没错,是我在你身上下的血契让她们舍弃你了……这么说来,是不是我对不起你呢?”
吃准了宴如是昏迷无法答复,游扶桑才展现最真实的姿态。她喜欢她,即便正邪不两立,她仍然喜欢她。
于是看那些伤口时,眼神从怜惜与心疼,又变成愠怒。
“是谁伤的你?方妙诚吗?”她俯身抱着她,低了眉目,温声道,“宴师妹,让我看一看你的记忆,好不好?”
话音落下,她的额头抵上宴如是的。
依旧是血契压制,游扶桑最精准地找到了宴如是陷入昏迷前的记忆。
很昏暗,似乎被封住了五感,四周乒铃乓啷的,大概有谁在打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