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宴如是与方妙诚有仇,多次交锋,应当……
  仅仅瞬息,游扶桑松开了手,她神色轻微地怔住,仿似探得了许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探明白。
  宴如是的记忆与她从前所言相差无几。
  许久未回宴门的母亲,再次出现时却背负了盗窃的罪名;青雾霭霭的宴门转瞬弥漫烽烟;逃亡路上风餐露宿,她捡起路边一只半碎的玉镯,茫然抬起眼,浮屠城的魔气在风沙里若隐若现。
  正道的少主义无反顾扎进浮屠乌烟瘴气的城楼。
  那么多灰头土脸的记忆,居然鲜少有方妙诚的身影。只偶尔几只信鸽,寄来一些血肉模糊的玩意儿,以示威胁。
  游扶桑觉得怪异,总以为是哪里遗漏了信息……
  但眼前宴如是与她干瞪着眼,显然在等一个解释。
  她看着她,恍若又回到从前后山清雨落下,咫尺间一双清澈的眼。游扶桑倏尔有些心软,“抱歉。我借血契窥探了你的记忆。”
  宴如是隐约一愣:“尊主可是怀疑我?怀疑我不忠不诚……”
  她说话时脆弱地笑了下,语气还有些哽咽,眉眼低垂了,没有从前骄傲的样子。与魔修结成血契者最是心思不安,到处没有安全感,生怕被遗弃;莫名离别几日,再见时也只等到对方兴师问罪似的探查。
  换谁都不好受。
  游扶桑看着她,安抚的掌心终于还是落下了。
  “没有的事情。我从未怀疑过宴师妹。”
  *
  游扶桑回浮屠,被关在书房里的庚盈如逢大赦。
  “终于不用再抄那鸟书了!终于不用再抄那鸟书了!”她欢天喜地重复了好几句,蹦蹦跳跳回到自己的小屋,春光满面,环视一周,细数自己的银针宝器,却惊觉比印象里少了些许。
  她倏尔冷下脸色,抄起案边一只铃铛甩出房门,顿时听闻门外有人倏尔跪下的声音。
  庚盈脾气不好喜怒无常是浮屠人的共识,哪人哪句让她听不开心,血溅三尺都是常事。曾有戏言:宁惹扶桑城主,也千万不要触这庚盈小鬼的逆鳞。
  “是不是你?嗯?还是你?”她一连着揪起好几个侍者衣领,一双眼睛里已经迸出恼火。
  侍者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她们开始磕头:“给小的八百个胆子也不敢……”
  岂料庚盈也不再追究了:“算了算了,算了!可能是我记错了。”她摆摆手,松开人,显然是心情极好,“终于不用再抄书了,要去浮屠塔里大开杀戒啦!”
  她那些毒针功效千奇百怪,无一例外伴随剧毒,稍不慎就是暴毙,旁人避之不及,庚盈也不觉得除开她还有谁能驾驭它们。也许是那几个魔修偷拿的吧……对着她的护法位置虎视眈眈,哼,趁她正被尊主罚着,来拿她的东西,找死!
  庚盈在心里将那些人骂了百八十遍,盘算着等从浮屠塔里出来怎么报复人。
  ——自然不会怀疑到那位深居简出的宴少主头上。
  同一时刻浮屠殿中,宴如是依偎在游扶桑怀前,佯作乖顺地道一声好。
  暗处却眉头紧锁,乌黑的发里一枚短针寒如冷月。伴随着剧毒入体,无尽的疼痛如潮涨层层翻涌,然,功效却显著。
  功效是……
  隐藏,记忆。
  第19章 一念杀
  ◎她成为新的,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仅此而已◎
  这一夜睡得折腾,分明什么也没做,醒来却腰酸背痛。醒时不知天色几何,殿内昏沉,游扶桑只记得深深浅浅梦境,梦里有人用剑指着她:“果真魔种。”
  她百口莫辩,便听那人继续道:
  “扶桑,扶桑……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捡你回来,而是在扶桑地将你就地正法;百年前我追那浮屠魔气至扶桑日出地,魔气进入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儿,也就是你的体内,消散不见。我曾起誓,不可放过一个邪佞,却也不能滥杀无辜。一团灭世的魔气,一个无辜的小儿,我左右思索不定,见你双眼盈泪,我居然真的昏了眼,起了怜悯心,收你回宴门,百年里想着为你剔出魔骨的法子。
  “我曾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你,我的亲人死在那团魔气之中,为她报仇中断于魔气进入你的体内——我对你无法有太多善意,你在宴门这些日子,我待你并不好;除去修炼困难,你与常人无异,我渐渐放松警惕,偶尔见你与如是言笑晏晏,我竟真的生出一种你也是我的孩子的错觉,真是恍然。你有今日我并不意外,只是可笑我自己,一时糊涂,百年悔悟,居然妄想天生魔种能去修正道呢……”
  那夜宴清绝说了很多,游扶桑无措地站在她面前,浑浑噩噩抬不起头,忽而在某一刻,什么也听不见了。
  脑袋嗡地一下,陡然回到云海试炼里江汝指着她鼻子骂的那几声:“废物!”
  江汝气急败坏道:“都因为你我才会丢了那块云泥砚!现在好了,什么也猎不到了,游扶桑,你甘在云海试炼里做垫底,我可没你这么厚脸皮!”
  江汝是法修,修炼最需要天材地宝,而身在外山的她只能讨着内门学子挑剩下的东西用;好在她有游扶桑这个“朋友”。
  掉几滴眼泪,跪在地上湿着眼道歉,扶桑妹妹,那日悬崖之事我绝非有意的,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
  游扶桑良久注视着她,恍然想起从前外山,太多人好奇她与宴清绝的关系,又在发现她天赋极差之后大失所望,她们疏远她,明里暗里挤兑,刻意忽视,只有江汝说:“我与你做朋友吧!以后你与我待一块儿,不怕孤单。”
  游扶桑没有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交朋友,江汝与她提了这两个字,承诺真心换真心,游扶桑便信了。
  却不知道人是会伪装的。
  江汝,这个在外山学子眼里尔雅知心与人和善的温柔姐姐,自始至终最瞧不起的,就是游扶桑。
  时而遮掩,时而毫不避讳地捉弄取笑。
  外山那段日子太凄苦,一点点善意——就算是假的——游扶桑亦视若珍宝。
  在游扶桑被宴清绝收下后,这点“瞧不起”逐渐成了忌妒与恨。
  江汝是江潮生宗内长女,自小在同辈里出类拔萃,长辈将她送进宴门也是寄予厚望。
  岂料在内山选拔初试就没过关。
  看着那些被选进内山的学子,江汝表面祝福,心里不屑极了:她们不过是家世比我好一些,天赋比我好一些,运气比我好一些,有什么可骄傲的?倘若我也获得那样的身份,一定比她们做得都更好。
  至于宴如是——也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有一个世间大派的掌门作母亲,能不厉害吗?
  但是游扶桑——凭什么是游扶桑?凭什么是她?被宴清绝收下的可以是任何人——但不能是游扶桑!!
  往日最瞧不起的人如今爬到了头上去,江汝忌妒得快要疯掉。
  每日每夜,她恨极了地想:机缘这东西太不讲道理!为什么那日坠下悬崖撞在宴如是身前的,不是她江汝呢?
  若说修炼,彼时外山最有天赋的就是她,怎么偏偏让游扶桑捡了漏?凭什么这样的人能做掌门亲传?凭什么这样的人能做宴门大师姐?
  游扶桑根本不配!!
  这些情绪与日俱增,但江汝把它们隐藏得很好。
  原因无它,江汝要利用游扶桑获得更多的内门资源。
  讨好一个易于讨好的人,尔后获得最靠近掌门继承人的好资源,何乐而不为呢?
  而这游扶桑尚有“自知之明”,知晓资源堆给自己这个没天赋的废物实在很浪费,江汝巧言令色几句,沮丧哭嚷几句,本在游扶桑手里的资源就会匀她一点……
  “游扶桑,你真蠢,你怎么敢对一个已经在宴门内门试炼里将你推下悬崖的人这么好呢?”江汝懒得装了,直言道,“你真是一条可怜虫。旁人施舍一点点好,你就摇着尾巴凑上去……”
  “你以为搭上宴如是便万事大吉了吗?她迟早也会嫌你没用的!你瞧,没了你这个累赘师姐,她已猎得云海腾蛇,在众门派间拔得头筹——她是要做宴门掌门的人。我敢打赌,她心里一定也很瞧不起你,也迟早与宴掌门一样,拿看狗的眼神去看你!”
  “……”
  游扶桑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江汝,你少在这里以己度人。”
  “以己度人?”江汝一巴掌拍在游扶桑肩旁,把人推得踉跄几步,嗤笑说,“全宴门的人都看得出来,宴清绝看你的眼神真的就像在看一条狗,她瞧不起你!!”
  她的目光在游扶桑腰间佩剑一扫,心生一计,“哎,既然你弄丢了我的云泥砚,就拿这把虹木剑赔吧!反正你也没有习剑的根骨,不是吗?”
  游扶桑站着没动,很淡地反问:“我没有,你就有了?”
  “你——”
  江汝秀眉一挑,直截了当要抢她佩剑。
  游扶桑是打不过她。
  可这一刻,十分恍然地,游扶桑感到手心有什么力量聚集起来,血液里似有藤蔓攀爬,要冲出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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