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但除开这些,扶桑城主不好奇么?勾联这一切的孤山玄镜究竟是个什么作用?”
  游扶桑瞥她一眼,语气平平:“好奇。您请说。”
  “孤山玄镜,有俗世天书之称。它可以预见未来,但是以窥视者的修为作消耗的,且以三百年为界。我大可以告诉你,三百年前孤山老人尚在,她们在镜中窥见的孤山之祸是一只灵狐。一只狐狸作何畏?自是有人信、有人不信。三百年后,也便是近年,窥视玄镜的人则是宴清绝。她窥探,又将玄镜毁坏,似要掩盖什么。”椿木顿了顿,“不过,鲜少有人知道,倘若玄镜被毁坏,命运的走向或许真的会发生改变。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宴清绝才不惜自毁名声与修为,亦拼死相护。”
  “她看见了什么?”
  椿木不答。
  游扶桑正色道:“椿木,我猜你是知晓宴清绝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又为了什么宁自毁名声也要拼死相护的。”
  “灭己而相护的,自然是为了最珍视最重视的东西。”椿木一顿,放下茶盏,微微笑,“唉,老朽已经提示得太多了,再多言真的要出差错啦。扶桑城主,您何不自己去王母峰看呢?”
  *
  一趟不算白来,游扶桑独自前往王母峰时是这样想的。
  到得了王母峰,又问得了浮屠令的困惑,至于椿木神神叨叨的“同一人”—— 还能是谁?
  方妙诚。
  但再问椿木也不会说的,只会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辞作搪塞。只是不知道这方妙诚与浮屠城有什么联系……
  游扶桑对方妙诚所知甚少,几乎未关注过。只知道孤山周二郎稀里糊涂爱慕了一个女子,稀里糊涂成了亲,稀里糊涂坐上孤山掌门位,又稀里糊涂丧了命。
  难道其中都是方妙诚的手笔?
  游扶桑不解,感觉这些孤山私事与她也没什么干系,就算真了解了又如何、不了解又如何?不过世间情人仇人凄凄惨惨故事、淅淅沥沥血路,不是她曾经历的,也无需她再去走,如今当务之急,便是探清方妙诚到孤山之前,究竟是哪里的人,又与浮屠什么关系。
  不过思及此,她已经站在蓬莱王母峰。
  都说蓬莱奇景,但在游扶桑眼里都没什么稀奇,早过了游历山水时啧啧称奇的年纪,如今她见云卷云舒不惊了,朝霞晚霞皆过眼云烟。她看向王母峰下云海,站在高处,轻览众山小。
  说来,奇门遁甲、爻卦推算一类的东西还是游扶桑在宴门里学的,此刻她屏息,在心中连点成线,鬼市,牵机楼,二者皆在蓬莱两仪风象处,至于反过来,越级一撇,游扶桑视线一顿,望向远处,点点峰头仿佛都在指向某一个隐在云雾中不得见的地界。
  扶桑之地——
  第18章 扶桑地
  ◎唯恐道缘深◎
  扶桑之地,百年前宴清绝游历此处,在凶兽之间救下游扶桑。
  这是凡间对扶桑之地流传最广的轶事。
  当然,通常往后还要跟着一些判词,如“宴掌门善心义举,却不想养出一个欺师灭门的浮屠鬼”“游扶桑狼心狗肺,为祸一方,本该死在凶兽脚下!”云云。
  而事实上,真正见过扶桑之地的人少之又少,更别说亲历其境者。大约是到了宴如是、庚盈的修为,能遥遥窥见一二;再到了游扶桑、宴清绝、方妙诚这般,方能步入扶桑之地。
  至于先前在鬼市遇见的方妙诚身侧女子——游扶桑姑且猜测她是孤山大娘子周蕴——游扶桑隐隐探不得那人的修为。这只有两个缘由,其一,她修为在游扶桑之上,深不可测,其二,她本就没什么修为,又入了鬼市,经过鬼差削减,所剩无几。倘如有的选,游扶桑当然倾向于后者,谁也不想敌对方忽而出现一个实力强盛的帮手,何况假若真是周蕴,一个全身心投进医术的修士,恐怕疏于照顾自身修为,便没有什么太大本事。不过依照方妙诚对她的依赖程度,游扶桑又觉得那人不会真的太没本领,世人慕强,方妙诚也不该例外,实在要这么说,万分之一的可能是这医仙周蕴曾救过她的命,才让她收起锋芒,死心塌地,去作一副甜蜜情人模样。毕竟凡间那些医仙狐妖的话本也不少,兴许还真让她们给撞上情节了?
  罢了,罢了,世间情人故事总是不讲道理的。
  游扶桑收回神思,离开王母峰前再眺一眼稀薄云海。
  鬼市,牵机楼,扶桑地。
  “宴门之祸,孤山之计,浮屠之惑……答案从来都在同一人。”
  “三百年前窥探到的孤山之祸,是一只狐狸。”
  是以方妙诚与浮屠,与扶桑地……
  从王母峰退开步子的电光石火,游扶桑踩偏了山峰一块巨石,大抵从前是作牌匾的,着色已不清晰了,隐约见得头上二字:“年少……”
  她手一抬,魔气簌簌,石碑上的字逐渐显现出来。
  “年少着恨道缘浅,而今但怨道缘深。”
  那一刹那,她似回到骤雨初歇的宴门,身后窸窸窣窣,有人抱着书卷靠在她肩上,眉眼耷拉着,轻声诵读道,“年少恨缘浅,而今怨缘深……”
  那人的声音极清越,如玉佩相撞,清泉叮叮咚咚,游扶桑静静听着,指腹揉搓着某一页页脚许久未翻页。念了几句,宴如是不念了,她趴在游扶桑背上,悄悄玩她头发,“师姐,师姐,师姐。”
  “怎么了?”
  “师姐,你说,这里的‘缘’是什么意思呀?机缘?道缘?还是……”
  宴如是轻拽着她头发,身子贴近,目光撞上游扶桑的,她坦然一笑,直视进游扶桑双眼,用只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问,“情缘?”
  一倏尔,雨声熄灭了,空山红叶秋色皆潋滟,游扶桑只看见面前一双笑意坦然的眼睛,视线向下,是二人意外缠绕起来的发尾。
  “缘你个头啊!”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揪住宴如是耳朵,疼得她叫起来,那人气急:“说好的结队去临安,唯独等你一人,宴如是,你到底明不明白言出必行、言而有信?”
  听嗓音便知晓是宴清绝了,但是是游扶桑从未听过的嗔怪语气。与和游扶桑的生冷关系不同,宴清绝与宴如是是母女、是师徒,偶尔嬉笑打闹也似姊妹。
  宴清绝的样貌是如她名姓一般干净清癯,长墨勾了眼角,朴素玄衣袖口白纹,乌发垂在身后,宴如是与她要属一双眼睛最相似,皆是明眸似点漆,又深又黑,灵动清澈。
  未料见游扶桑,宴清绝的神色明显地顿了顿,让游扶桑想到梨园忘了词儿的台上人:才唱到“良辰美景”,倏尔“路遇仇人”,半笑的神情陡然便崩殂了,连维持假笑都来不及。
  游扶桑已然习惯。
  宴如是左看看,右看看,抱紧游扶桑,向母亲喊冤:“哎呀我说了我不要下山,扶桑师姐休沐日还在看书,没人陪我玩啦!”
  “宴如是。”母亲于是喊她大名,十分严肃,“她们都在等你。”
  宴如是吓一跳,支吾半晌:“好吧,好吧。”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眼神还定在游扶桑身上,仿似在说,“师姐,你叫住我吧,你叫我一声我立刻和阿娘唱反调!”
  游扶桑轻摇了摇头,没应,收拾好岸边散落的书卷,再抬起眼,却是宴清绝沉沉盯着她,那神色与游扶桑后来遇见的庄玄如出一辙,不过庄玄更多亏欠,而宴清绝则是嫌恶。她们都在透过游扶桑凝视着什么,或情或仇或怨,唯独游扶桑浑然不知晓。
  宴清绝瞧着她,酝酿许久,终于说道:“扶桑没去过临安城吧?难得休沐,你一块儿去玩一玩吧。”
  游扶桑微愣,说了声好。
  宴如是心满意足地牵上她的手。“这才对嘛!”
  山中雨歇了。
  雨后泥土芬芳,清风吹动一纸书页,书页端端正正、明明白白地解释了先前宴如是无疾而终的困惑。
  究竟是哪一字“缘”?
  “道缘”。
  年少着恨道缘浅,而今但怨道缘深。
  缘浅尚能凭修得,缘深进退不由人。*
  不由人。进退牵掣左右难,从来都不由人。
  *
  一路从蓬莱回往浮屠,沿路夏花渐渐褪去,风沙肆虐,驱赶云层。
  惟浮屠殿外那支兰花安在,白瓷的清纹蜷缩在叶脚,团成一片孤零零的影。
  殿门大开。几日不见,殿内陈设已井井有条,宴如是坐在窗棂边,借了些许天光在擦长弓,眼见来人,她有些讶异地抬头:“尊……”
  却是魔气侵袭,一只手抚上她双眼,恰遮住了全部光亮。游扶桑轻声道:“得罪。”
  宴如是没有再问。魔气霸道,却也照顾了宴如是的状态,不会让她难受。
  但仍有不解。
  如今游扶桑与宴如是结成血契,理应神脉记忆都可互通。血契里,游扶桑为主,宴如是为客,那么游扶桑尽管锁着自己的神识,而可以探知宴如是的。
  窥人记忆不是什么光彩手段,不过游扶桑入魔百年早忘了什么仁义道义,她只是太好奇方妙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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