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青鸾带路,易容的几人来到布匹坊。“尊主,您这请帖拿的是青川富贾之家,”青鸾道,“那是个没什么根骨的商人,唯一的优点在钱多,钱多法器多,法器多但不会用……咳,总而言之,平时穿着十分珠光宝气。尊主,你看要不要与之贴合……”
  “明白,”游扶桑懒洋洋道,“穿得俗气点,市侩些,草莽富商嘛。”
  “请帖?”宴如是以为招摇如浮屠者,会以自己的身份赴宴,却不想还借了别人的请帖,她问,“缘何要用别人的呢?”
  庚盈大骇:“你疯了吗?孤山胆敢往浮屠寄请帖?”
  宴如是呛了下,又问:“那……请帖的原主人呢?叫什么名字呀?缘何不来了?”
  游扶桑冷不丁:“重要吗?反正是死人了。”
  宴如是怔忡。
  “我们是魔修诶,”庚盈于是阴恻恻笑,“对魔修抱什么善意期待?卸磨杀驴这种事情很多哒。”
  无力感蒙上宴如是心头。原来正邪真当这么难以融洽。
  却是青鸾低声解释:“宴少主别听她乱讲,那富商好着呢,为一张请帖杀生不值当。”而转头又道,“虽然杀生确实最方便……”
  宴如是没什么力气地笑了下。
  不多时,游扶桑选好了几件衣裳,丢一件给宴如是:“换上。”
  绫罗珠玉,上上好的料子。
  庚盈不满:“凭什么她就这么好看,我就这么素?尊主,您真的很偏心!”
  “因为她是富商宠侍,要在筵席上喂我喝酒的。”
  “宠侍?我也要!我也可以躺在尊主怀里给您喂清酒喝的!”
  游扶桑嫌弃道:“不要。”
  “我就要!”
  “别烦人。”
  拌嘴几句,宴如是倒动作很快,从染坊里间一进一出,把那身绫罗都缚上了,她仿似逆来顺受了,倚着游扶桑淡淡一问,“尊主不换么?”
  游扶桑心里被勾得痒,视线在宴如是清雪芙蓉的发髻上一掠,“还合身吗?”
  “合身,合衬,”宴如是笑得温顺,眼底却疲惫,“筵席开在戌时一刻,尊主快去换吧。”
  临安连清明也繁华,鱼龙舞雩,纸灯诉思情,似上元灯节。
  百年前扶桑师姐与宴少主游历临安的第一站也是个相类似的布料染坊,那是真的上元佳节。
  那时的宴如是还很闹腾,叽叽喳喳,“一两黄金一两纱,我给师姐裁新衣~”她拿着软尺到处比划,“师姐喜欢什么?绫水白绸香云纱?”
  游扶桑一件也没听过,“都可以……我没有研究过。”
  彼时一个青涩一个活泼,不若现下,金玉其外却心有隔阂,至亲也至疏。
  *
  江南太早,飞雪杏花恼,分明已清明,霪雨潇潇不见春。尤其夜里戌时一刻,夜幕低垂的时候更看不见春色。
  四人进入孤山望海亭,无人阻拦,只在游扶桑落座时,站在最高处的方妙诚遥遥看来一眼。
  方妙诚为孤山之主,会关注一介小门商户确实蹊跷。游扶桑无所谓地迎上目光,宴如是却侧身避开了视线:“她……她起疑心了?”
  “你很怕她?”
  宴如是一言不发钻进她怀中,许久才闷闷道:“怕。怕得要死了。”
  这方妙诚剥了她父亲的骨和皮,斩了母亲灵脉与小指,如今还假惺惺与宴门握手言和,宴如是怕她也憎她。
  游扶桑却不知那些因果,她眼里的方妙诚没什么大杀伤力。世人爱说这孤山的方美人像只狐狸,有江南水乡的温婉多情,又有北境冰雪玲珑气,美得不可方物,游扶桑却觉得狐狸是狐狸,但不是因为美丽,而是她实在很像一只披了画皮的妖——四足爬行久了,不习惯做一个“人”。
  游扶桑猜想过,这孤山主人是否是妖或魔修,甚至谁的傀儡,但没探出个所以然。方妙诚武功一般,但脑子聪明,会治理世家门派,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能坐稳现在的位置不无道理。
  游扶桑正神游,腿前重量一重,宴如是勾着她手臂坐上来,头还低着没敢看方妙诚。
  游扶桑脸一沉,“为什么坐我腿上?”
  宴如是理不直气也壮:“这里只有一个位置。”
  说完,嫌坐不舒服似的还蹭了蹭,“尊主不是说宠侍要在筵席上喂您喝酒吗?”
  那是骗庚盈的……
  游扶桑僵着没动,气势又不想输,更不想脸红露怯。
  她冷脸问:“宠侍喂酒要嘴对嘴,宴少主行吗?”
  宴如是明显地愣住,耳根红了一片,“不、不让坐就不让坐。”她结结巴巴下去,坐回冷冰冰的硬木板。现下好,本来只是不敢看方妙诚,现在连游扶桑也不敢看,眼神飘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看她羞赧,游扶桑好似扳回一城,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思索许久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百年前朝夕相处,宴如是对她下意识会有亲昵举动,肌肤相贴也不觉得怪异,可当反应过来,谁都变得尴尬。
  正如此刻,宴如是紧紧挨着她,脸颊蹭着她肩膀,很亲昵,但根本心不在焉,魂也不定。
  “母亲还没来……”
  宴清绝。
  是啊,她们今日来赴鸿门宴,是为了让小孔雀看一眼宴清绝。
  可眼下距离开宴已经过去两刻钟,别说宴清绝,连青山剑都没影儿。席间有人觉得怪异,握手言和的筵席却不见另一个主角,她们异议,都被方妙诚滴水不漏地挡回去。
  “怎么办?”宴如是坐立难安,“母亲不会真的出事儿了吧?”
  “安心。”
  游扶桑这话说得也没底,纯属不想关心宴清绝。被喜欢的人央着去探仇人死活的感觉真当十分差劲。
  不知道什么时候,宴如是又贴着坐上来了,她恹恹地盯着入口屏风,手中清酒撒了都不知道。
  清酒沾衣,宴如是连声道歉,靠坐着给游扶桑擦衣,却是游扶桑攥住她的手,“别回头。”
  “怎、怎么了?”
  “兴许方妙诚真的起疑心了,她正盯着你看。宴少主吃得太少,小动作又太多,想不在意都难,”游扶桑故意逗她,“要不然我们也不装了,直接揪着她领子问问宴清绝在哪儿?”
  “不行!那不是暴露了吗?”
  “——暴露什么?”游扶桑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暴露魔修潜入,还是暴露……你正道宴门少主、竟坐在魔修腿上、与魔修沆瀣一气?”
  一字一顿,气息收紧,游扶桑离她很近,易容之下的漆黑眼眸好似又要变成赤金色了。宴如是不懂她为什么忽然发难,才想反驳,却觉得指尖一滑。
  游扶桑张开嘴,咬走宴如是捏着的一只提子,“逗你的,只是想吃你手上的提子,”她嚼嚼,“好了,方妙诚不看你了。”
  宴如是还愣着,心里却飞快地回应,不是的,师姐与别的魔修不一样,她与她亲昵,怎么会有沆瀣之说?
  游扶桑再懒洋洋道:“好师妹,再喂我一颗。”
  “这么好吃吗?”
  游扶桑咬过青提,笑了下,没直接回应,她从后方抱住宴如是,“作为宠侍,开宴半时辰什么都没服侍上,喂酒不愿意,两颗提子还要我催……宴少主,我这富贾做得好亏呀。”
  宴如是坐在她两腿中间,极快速地剥开三颗提子,一股脑儿塞来:“快请吃吧尊主!”
  入魔百年,游扶桑早没了口腹之欲,如今娇滴滴的小孔雀坐在腿上,孤山准备的提子再没味道,尝起来也清甜可口。
  只是这点清甜在看见席间姗姗来迟的人之时又变得索然无味。
  她让宴如是转头:“你等的人来了。可喜可贺,不是傀儡,是如假包换的宴清绝本人。”
  宴如是在听到声响的时候顿了下,视线与宴清绝对上时彻底怔忡在原处。那可是宴清绝,名满天下的宴门掌门宴清绝,如今一身朴素,跟在侍者身后走,背了长剑,步子里有不易察觉的战栗。
  匆匆一瞥,宴清绝没有把女儿认出来,视线冷漠又陌生。
  “宴清绝的腿废了,”游扶桑压着声音,“还有,宴少主与我的易容术是青鸾施的,她看不出来,说明……宴掌门的修为连我手下一个文官都不如了。”她恶劣地补充,“真是十分可怜。”
  宴如是不答话。
  宴清绝的出现让席间哄闹许多。宴门与玄镜与孤山,此事议论质疑者众,她们滔滔不绝地念叨,问了方妙诚不算,仍要问宴清绝,而宴清绝一字一句诚恳,重复的却还是方妙诚的意思——无外乎宴门窃取玄镜,罪有应得。
  众人哑口无言。
  “那些都是假的!是方妙诚逼母亲说的!”最着急的该是宴如是,她语无伦次,又不敢太大声,急得快要哭了,“阿娘怎么看得上那、那面破镜子!更、更不会去做窃贼——根本无稽之谈!”
  厌恶宴清绝者如游扶桑,也不得不承认,宴清绝确实不是会做窃贼的人。宴清绝是一个视世间是非观念为圭臬的刻板之徒,别说窃取旁的门派的至宝,就算被逼进绝路,你死我活,也不会动一点歪心思。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