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有酒就喝,有马就骑,有心就赴万死地。
  万死不惧,只盼一线风来时,待君归来再谈意!”
  他剑起处是雷霆,剑落时是静水,最后一式收剑,顾行渊半转身,长剑横在身侧,脚下不动,身形如山。
  到最后一句,她举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唇角沾着酒意,眼神却如火燃起,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里话。
  众人一时间无言,半晌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好!”
  接着掌声起,一片叫好,他们也从未见过此景,沈念之站在远处看他,酒意上头,却觉得眼前这人,像是从火中走出来的影,身影又沉又狠。。
  他却只是将剑一收,转头,走回沈念之面前。
  她还捧着酒壶,睫毛微垂,酒意未散,眼神却亮得过分。
  顾行渊看着她,低声问:“喝了这么多?”
  她仰头看他,笑意微带醉:“不醉——看得清你每一剑。”
  他眉眼微动,什么也没说,只抬手,轻轻接过她手里的酒壶。
  她让他接了,半步不退,轻声一句:“你去也罢,杀也罢,但我写下的这一句,别让它成空。”
  不带笑,也不炽热,只是静静地看着,像是要把这一夜记进心里。
  月上中天时,酒席散了。
  她站起身,披好披风,顾行渊也站起来,亲自牵了马过来。
  她一眼便看出来,那是他在瀚州常骑的那匹栗马。
  她看着他问:“你让我回城?”
  他点头:“今晚就送你进去,安顿在长公主府内。”
  昭京四月,夜凉如水。
  顾行渊领着沈念之由西北入城,避开白日城门拥堵,绕行三坊,最终在寅时前抵达长公主府后门。
  这一道后门多年不用,今夜却早早有人候着。城门钥匙刚一响动,门扉便自里打开,露出一线温黄灯光。
  一位老仆躬身在侧,低声道:“顾将军,沈娘子,恭候多时了。”
  沈念之踏进府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深沉,城影模糊,竟看不清远处宫阙高墙,只听得风吹过院中树叶,窸窸窣窣,如旧梦低语。
  顾行渊走在她身侧,并未多言,只微侧身,护住她朝外的肩。
  长公主府内仍旧寂静,门廊下灯未熄,旧花砖铺地,井栏旁还挂着一串刚风干的蒲黄,像是什么都没变,又像全都不同了。
  那名老仆将二人引至内苑书屋前,低声道:“苍大人自申时便在等。”
  话音未落,书屋门已开,一道修长身影立在灯下,着素衣,袖口未束,披了件常服长衫,看上去比平日少了几分锋芒。
  是苍晏。
  他站在门内,眉眼间看不出波澜,只淡淡一笑:“沈娘子。”
  这一声“娘子”,听来如常,却也像隔了千万里时光。
  沈念之没有立刻答话。
  她看着苍晏,一眼望进那双熟悉又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还是那副模样,温润中藏锋,举手投足间皆是京中士族的从容教养,仿佛什么都未变。
  可她不知为何,此刻苍晏就站在她面前,她却觉得两人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沈念之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不近:“苍大人。”
  苍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极快地落在她肩上的一片树叶上,这是她骑马赶路风尘未散的余热。
  顾行渊看着苍晏看向沈念之的眼神,心中尽有些酸涩,又有些歉意,当初是苍晏把沈念之推给了自己,让自己好好照顾她。如今再次相见,故人所爱之人,竟和自己生了情。
  随后苍晏目光落在顾行渊身上,目光仍温:“墨怀,好久不见,你还是那样,明日进宫,公主府会替你照看着她。”
  顾行渊点了点头:“劳烦。”
  这一声话落得极轻,但彼此心知。
  沈念之走进书房,苍晏也抬脚跟上。
  屋子外风声渐止,夜色沉至极处。火盆烧得正旺,炉中茶水轻响,屋内暖意安静蔓延。
  沈念之站在窗前,看着庭院那株老槐树,被风吹得枝影斑驳,像极了之前分别时,她在宫里远远望着他背影的那一刻。
  苍晏没打扰她,只在一旁煮茶,动作一如从前,从不多话,也不催促。
  茶香渐浓,沈念之终于转过身来,走回案前落座。
  他将第一盏茶推给她:“恩师最爱的一口,你或许记得。”
  她低头看了眼杯中茶水,颜色清淡,泛着温润茶晕。
  “记得。”她低声开口,语调平稳,“你们说这茶苦底回甘,最适合读书人。”
  苍晏闻言轻笑:“你那时说,不适合你。”
  沈念之也笑
  了:“是啊,我只贪酒香,可是去了瀚州后,不知为何却总想京城的茶。”
  他没有接话,只望着她,目光落在她眉眼间,像是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光景都看清楚。可终究也只是看了一眼,便低头为自己斟茶。
  “阿之。”他第一次没有称她“沈娘子”,语气像是从旧梦中走出来的那一声。
  她抬头看他。
  苍晏望着她,眼神坦然,温润得一如既往:“顾行渊……他是你该遇的良人。”
  这话他说得极轻,却仿佛压着千斤情绪,从喉咙里慢慢吐出。那是对自己情绪的判词,也是对她最后的祝愿。
  沈念之心头一颤。
  这句话若出自旁人口中,于她而言不过一句客套。可偏偏是苍晏,是那个曾为她讲学、雨中递伞、赠她簪子……甚至与她一夜旖旎,把彼此都交付出去的男人,如今亲口说出这句话。
  苍晏握着手里的茶杯,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也只是笑笑。
  沈念之闻言怔住,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觉得喉头泛涩,茶水像是没咽下去,将茶盏搁下,她低声道:“谢谢你。”
  她懂他有情,也懂他克制。只是如今她已经接不住了,也着着实实放下了。
  “你不会怨我?”他忽然问。
  她看着他,“我为何要怨你?”
  苍晏笑了笑,垂下眼。
  “苍大人。”她唤他,眉目沉静,“愿你从此无挂,书里心安,世间明净。”
  苍晏点了点头,语气仍温淡如常:“不早了,你也早些歇着。”
  沈念之轻轻颔首:“你要进宫了吗。”
  苍晏点点头,他拱了拱手,执盏告退。动作一如往常,端正克制,袖口整整齐齐,连脚步声都无波无澜。
  可当那道书房的门缓缓关上时,光线将他身影切得细长,落在回廊外的即将升起的晨色里,寒风骤起,吹得廊檐下树影摇晃。
  苍晏刚迈出两步,忽而脚下一晃。
  他心口猛地一紧,像是有根锋利的针在体内撕开旧伤,沉沉碾过心肺。那一瞬,他扶住了廊下的石柱,额角沁出冷汗,唇边泛白。
  他的指节用力掐住柱角,身形微微弓起,喉头滚动,终于低低咳了一声。
  那一口血,重重地吐在袖中。
  是深红的,极艳。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那滩染湿的衣料上,竟笑了一下。
  风穿堂而过,夜色越来越淡,长廊尽头灯火遥遥。
  他缓缓直起身,扯下袖中沾血的帕子,将那一角折起,重新藏进怀里。
  他仍是那副模样,衣襟整肃,神色平和,谁都看不出,方才那一刻,他几乎死在那道门外。
  苍晏回到厢房时,天已将明。
  屋中灯火未熄,炉火烧得极静,只有一声轻响,是风吹动窗棂时,与木格轻轻相碰。
  他步入房内,眉目如常,脚步稳如旧日,不见异样。
  婢女阿濯迎上来,刚欲行礼,便见他手指微微一扬,低声吩咐:“备朝服。”
  阿濯一怔,抬眼望他,似是还未反应过来。昨日他方才从都察院调阅卷宗,连夜回府,按理说应是歇息才对。
  苍晏背光而立,神色温淡,只语气微沉:“今日,天子设宴于含元殿,北庭使团、瀚州赤羽军、昭京百官……都要在场。”
  他语气不重,阿濯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低下头,去取朝服,脚步微快,却仍听见他站在炉边,语气极轻,却像是对着虚空说的一句:
  “今日,要做一件大事,等这件大事完成,你也回家去吧。”说这,苍晏将她的奴籍放在桌子上。
  阿濯听得心惊,却不敢多问,只将那件紫色暗纹重锦的朝服捧来,为他一层层更衣。
  苍晏抬手,衣袍自肩头落下,他神色沉静,让人望不出情绪。
  只在将玉带佩入腰间那一刻,他手指微微顿了顿。
  那是一方昭阳玉,曾由李珣亲赐,寓意“同心辅政”。如今再佩上,却颇有嘲讽之意。
  他抬眼,望向铜镜中倒映的自己。
  他整了整袖口,对阿濯道:“备车,去宣平门。”
  第85章 沈姐姐,这皇宫,果然不一……
  含元殿前阶铺设凤纹玉石,礼部尚书亲自执令,司礼寺将宴仪流程一遍遍核对,太常寺奏乐官正调琴定音,礼乐钟磬低响,宛如山雨欲来前最沉静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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