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你可知,大都护当初为她亲笔写退婚书,还认她做了干孙女。这口气,朕憋了多久?”
他冷声一哂,似是终于厌了这般议事,“如今李珩,他也要护。真当我这皇帝,是他登州码头的故交?”
内侍躬身低头:“属下明白。”
李珣端起茶盏,盏中香气氤氲,他轻轻吹了口气,目光落在杯中茶影。
“赫连家若识趣,便早些将人送回来。我这人……从来不爱求人配合。”
雁回城,正午阳光下的街道依旧如常,市井喧嚣,百姓安稳。
可都护府内,气氛却压得有些低。
赫连哲图坐在堂上,眉头紧皱,一封从昭京传来的公文正摊在案上。
“加赋?”他冷哼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耐,“说是年初兵费紧张,又逢边地需整备军务,瀚州地广人稀,也应分担?……这是堂而皇之的压榨。”
顾行渊站在一旁,眉峰亦冷。
他道:“这不是筹军饷,这是试探我们的底线。”
赫连哲图将手中纸一摔,冷笑:“从沈家一案到今日,他们早就没我们瀚州放在眼里了,这番朝廷突然下文增税,还专挑我们。”
顾行渊眼神沉了沉:“是想逼我们交人。”
两人对视片刻,皆未言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
雁回城北,一行衣着朴素的行旅人缓缓入城。他们衣袍染尘,眉眼却俱不寻常。最前头那位少年眉目俊朗,手执马缰,神情平静。马背上驮着几口沉沉的箱子,看似寻常货商,实则其中藏着的是北庭特使送来的书信。
他便是曾化名“小哑巴”的北庭二王子,阿聿。
他神情冷峻,一步步走过雁回城街头熟悉的青石巷,耳中传来沿街叫卖的熟语,脚边小孩嬉笑奔跑,他低头望了他们一眼,眸色微动。
“王子殿下。”随行一名北庭副使压低声音,“我们绕开赤羽军,先行觅顾将军去处?”
阿聿却道:“不急。”
他抬头,看向城东一角,那是字蒙馆所在方向。
他眼神一动,露出一抹带笑的轻语:“先让我见一个人。”
沈念之刚从学堂收了课,院中孩童陆续被接走,她亲手将擦干净的砚台晾在廊下,正打算回屋喝口热茶,忽听头顶一阵轻响——
她还未抬头,一道黑影已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少年脚尖落地,身姿极稳,风一掠,袍角扬起,他已不是那日夜色中仓皇说出“小心”的小哑巴模样。此刻他眉目朗俊,气度从容,唇角一抹笑意飞扬。
“沈姐姐。”他唤她,嗓音低而清。
沈念之一怔,随即眼神一冷,抬手就将那方刚擦干净的砚台狠狠掷了出去。
“你这个小骗子!”她咬牙骂道,“居然还敢回来,知不知道这是瀚州,我现在一嗓子喊出去,赤羽军能把你拿下!”
少年伸手一接,砚台稳稳落入掌中。
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角眉梢,全是少年人的明朗与桀骜。
“你舍不得。”他说得理直气壮,“不然不会用我送你的砚台砸我。”
沈念之冷笑一声,双手抱臂,站在阶前,瞪他:“你是回来讨打的吗?”
“我是回来办正事的。”他站直了身子,语气也微正,“我带了北庭的使者,乔装进城,欲与顾将军、赫连将军议一桩事。事关两边边境……不过,我回来前,最想见的人,是你。”
“你还真是口无遮拦。”沈念之嗤了一声,抬眼细看,少年披着素袍,鬓边束着青绳,已经长高了些,眼神也沉静了几分,只那张脸还是那副笑起来让人恨不起来的模样。
“说吧。”她抬下巴,“想干什么?”
少年走近两步,眉眼里竟多了一分认真。
“我想娶你。”这句话说得不轻,却掷地有声。
沈念之愣了一下,随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想娶我?”她嗤笑一声,伸出手,“把砚台还我。”
他将砚台重新递还她手中。
沈念之收下,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砚台晃了晃,慢条斯理,带着都弄他的语气,故意出个难题叫他知难而退:“娶我可以,江山为聘。不然别扯别的。”
他站在她面前,迎着风光,目光灼亮,笑意未退,认真地点头。
“好,一言为定。”阿聿说完
,扬长而去,丝毫不给沈念之拒绝的机会。
都护府前忽有马蹄声至。
守卫一声令下,拦下了一行衣着素简却气质不凡的行人。领头少年俊朗非常,眉目如画,衣袍虽朴却清整干净。
“北庭使者阿聿,携书求见拓安大都护。”他递上一方亲笔写就的帖子,语气不卑不亢,神色沉静。
门前将领不敢怠慢,立刻呈入府内。
大堂之上,赫连哲图看着那帖,眉头微皱,轻哼一声,目光却凝住。
“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那少年被领入正厅,行了一礼:“北庭阿聿,见过赫连将军、顾将军。”
赫连哲图目光审视,顾行渊站在一侧,面无表情,只低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阿聿抬眼,语气不紧不慢:“无它,我是来谈判的。”
他目光澄澈,却并不软弱:“如今大昭对北庭的商路压制愈演愈烈,互市文书迟迟不肯放行,边地耗着,不战、不和,也不允通商。”
“如今,我听说……大昭朝廷已向瀚州增税,而李家皇子李珩,也正藏身雁回城。”
这番话说得不重,却字字落点,赫连哲图脸色微变,手指扣着扶手,一言未发。
顾行渊盯着他,声线微沉:“你想说什么。”
阿聿道:“很简单,我想和赤羽军联手。”
他语速不快,像是早已在心中千遍演练。
“若事成,我要瀚州允北庭商人正常出入,不设重关,不设重税,商道通畅。”
“而我能许你们的,是在我活着的这些年里——北庭边境,永不兵戎。”
顾行渊微垂眼眸,眼神沉思不语。
赫连哲图冷笑:“你说得倒轻巧。”
阿聿不避不让,回看他:“将军若不信我,可以派人去查边地,北庭五部中,唯有我部三年未犯边境。”
他话音顿了顿,看向顾行渊,语气低下去:“因为我早知这场乱局,终会烧到瀚州来。”
“如今李氏天家已危,朝廷摇摇欲坠。我们不过是提前来问一句,你们,打算坐等,还是愿意赌一局?”
赫连哲图眉头蹙得极紧,忍了一路,终于厉声喝道:“你究竟什么意思?”
阿聿看着他,神情一敛,字字清晰地道出:
“我要李珣下台。”
这话一出,整个正厅寂静无声。
赫连哲图猛地起身,怒目圆睁,一掌重重拍案,厉声喝道:
“大胆!”
“你区区外邦之子,竟敢妄言左右我大昭天子,你当此地是你北庭的王帐不成!”
空气沉得压人,亲兵齐刷刷拔刀半步,顾行渊却只抬手轻轻一拦,没让人动。
他侧头看着阿聿,目光如刃,良久未语。
阿聿没有退,眉目不动,冷静迎视,看着顾行渊眼中也有那丝欲望,他知道这事一定成。
“我在城中客栈等着顾将军大驾光临。”说完,行了一个礼,带着人离开。
顾行渊仍立于原地,目光微沉地望着阿聿的背影,直到那道白衣身影彻底被门外日光吞没。
赫连哲图端坐在堂上,一言不发,指腹缓缓摩挲着扶手,仿佛那陈旧的纹路能替他理出这盘困局。
片刻,他幽幽开口:“这小子,和他父亲一点都不像。”
顾行渊垂目应声,不置可否。
赫连哲图喃喃一声,终于转头望他,眼神如钉般定住:“你怎么想?”
顾行渊沉了一瞬,终是拱手低声回道:“外祖父,税,不能加。军粮,我们也要。”
赫连哲图冷哼一声,往椅背重重一靠,粗声道:“哼,他老子活着的时候,我敬他几分,那时候北庭诸部盯着黄河一带,乱成一团,西南又有浑族犯境。”
他顿了顿,咬字发狠:
“先帝年轻时也算跟我一块在边地浴血守关,不说是朋友,起码也有些情分。他对瀚州向来照拂,赤羽军每年守边,换来昭京安枕无忧。”
顾行渊眼神微动,仍不言语。
赫连哲图抬手重重一拍椅扶:“如今他去了,他儿子还没坐稳龙椅,便急着削我们兵权,敲我们地皮,连税都想加,这算什么?”
他声音渐沉,眼底一片冷色:“这是要把我们从瀚州生生勒进昭京的圈子里去,回头岂不是见了他还得三跪九叩?”
“那李珣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顾行渊垂目而立,神色沉静。
片刻,他道:“赤羽军所守,不只是边疆,还有天下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