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顾行渊看了她一眼,嘴角紧抿,没应声,只将她的包袱递给她,继续上路。
临近黄昏,破庙终于入眼。
庙宇残破,瓦片斑驳,供桌积雪,香灰早已冷透。门槛下的泥土冻得硬邦邦,偏偏此刻,这已是世间最温暖之地。
沈念之先扶顾行渊坐下,霜杏从包袱里摸出备用的火石,破庙里找了点干柴草,点起一堆火。
火光明亮,照在庙里,映出两人苍白疲惫的脸。
她扯过顾行渊的外袍角,看见他腰侧渗出血迹,颜色已浸透了一层里衣。
“你早就知道你中箭了。”沈念之语气平静,不带情绪,“为什么不说?”
顾行渊微垂眼眸,不答。
沈念之从行囊中取出随身的清酒与止血药,小心撕开他外衣血口,一边清洗一边说道:“每次跟你在一起,就会遇到不同的危险。”
顾行渊轻声问:“后悔了吗?”
她手指顿了一下,低头吹了吹伤口,“你要真死在我前头,那我自然后悔。”
他垂眸不语,静静望着她的侧脸,那张素来嚣张肆意的脸此刻没有笑意,眼神沉静,像一泓雪后的清潭。
药撒下去时,他身子轻颤了一下,沈念之却并未因此迟疑,只低声道:“忍着。”
“嗯。”
过了片刻,她才开口:“顾行渊。”
“如果我们能顺利达到瀚州,你想去做什么?”
顾行渊手指微动,眼睛看向远方,思索了半晌答道:“好好睡一觉。”
沈念之笑笑,火光跳动,她将手里的药瓶收好,轻轻放下手,目光落在他脸上。
“顾行渊,我希望你能保护好你自己。”她语气很淡,“谢谢你能来,但我也救过你一命,我们扯平了。”
他收回视线,望向庙外雪色:“明日往西北翻过景山岭,避开清平道,那里八成设了陆家的巡骑。”
沈念之“嗯”了一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此刻霜杏已经用仅有的稻草和披风给沈念之搭了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主仆二人睡去。
顾行渊坐在火堆旁,看着她躺下的背影,指尖微微收紧。
火光在他眸底晃动,映得那双素来冷峻的眼染上一丝昏黄的温意。
“你以后……会不会后悔跟我一起离开。”
第56章 “我说过……你活着,我才……
顾行渊这话音极低,像是说给风听,又像是怕吵醒她似的,轻得几乎要被火焰吞没。
她没有回应,显然已睡熟。
半晌,他低笑了一声,像是在自嘲。他伸手往火堆添了一把干草,火焰“噼啪”炸响,照亮了他脸上的棱角与沉默。
他终是没再说什么,只将披风往后一拢,倚在破庙残柱下静坐守夜,庙外雪夜无声,风吹松枝,枝叶窸窣,顾行渊将手放在剑柄上,眸光清明,身影沉稳。
破庙一夜无惊,直到东方破晓,雪停了。
山风一夜呼啸,雪意终于在天光泛白时止住。
霜杏起得极早,破庙里寒气未散,她就着昨夜残火,将雪水化开,又从行囊中取了仅有的薄帛,准备等下为沈念之温水拭面。
沈念之醒来时,霜杏正俯身在庙角烧水,满身寒气扑进她鼻尖,她打了个呵欠,揉着眉心坐起。昨日那身喜服里衣依旧穿在身上,红色边角已被雪水浸湿,褶皱处有些污渍,她垂眸望着那层锦缎,眉眼淡淡。
“换衣裳吧小姐。”霜杏低声道,“那身红衣晦气,不能再穿了。”
沈念之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庙中隐蔽的地方,风雪吹进来时她清醒了些神。随即脱下那袭红衣,将其随手丢入昨夜燃尽的火堆之中。
“就当是给我们添点柴火了。”她像是解脱了一样说道。
霜杏眼神一动,未多言,火星升腾,衣服渐被吞没,残金碎锦在火中翻卷,一点点化作灰烬。
沈念之盯着那火看了片刻,转头望了眼不远处牵了一匹马走回来的顾行渊:“真可惜,这身衣裳我还挺喜欢的,这样做工精致的衣裳也只有宫里赏赐才有的。”
顾行渊拴好马说道:“你若想穿这样式的,现在回去也来的急,正好迎上李珣的人,坐着软垫香车,风光进宫,想必他是对你有真情,应该不会为难你。”
她披上干净的素衣,拢了拢衣襟,对着火堆轻笑一声:“我确实还有婚书在李珣手里呢,虽未拜堂,可名分犹在。顾行渊,你如今带着人妻‘亡命天涯’,心里可有些……刺激?”
她说得不紧不慢,语气轻快,却带着几分不甚在意的嘲弄,像是拿自己打趣。
顾行渊看她一眼,没接话,只淡淡道:“你没睡够?”
“睡得很好。”她睫羽一掀,略有些疲惫地看着他,“就是梦
里还是宫里,还有我阿爷,醒来之后忽然发现……虚惊一场。”
顾行渊摇了摇头,语气仍是沉稳:“你若真觉得麻烦,我外祖赫连哲图享有封疆册命之权。到了瀚州,让他替你写一封退婚书,递去东宫即可。”
“真有这等好事?”她挑眉,“退婚也能写得这么堂而皇之?”
“你若想要更正式些,”顾行渊看她一眼,“我也可以带兵替你去李珣面前说一声。”
沈念之噗嗤一笑,终于从笑意里退了几分火气,只道:“顾大人说笑的样子,倒是比平日可爱。”
顾行渊没再言语,转身收拾好行囊。
火堆渐熄,红衣化灰。霜杏取来备好的干粮,三人趁着雪刚停,动身出庙,踏上通往景山岭的小道。
山林幽深,枝桠满覆白雪,积雪掩住了山路的原貌,脚下松软难行。他们一路放慢速度,顾行渊在前探路,霜杏在后照应马匹,沈念之居中,步伐虽稳,目光却始终落在不远处的顾行渊背上。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雪开始又轻轻落了下来,气温也比清晨低了些许。
山风呼啸,雪意沉沉。山道狭仄,两侧嶙峋崖壁积雪未融,天色幽暗不明。
沈念之有些走不动了,刚翻身上马,回头正欲与顾行渊说话,却骤然听见前方一声异响。
极轻,极短,像是某根神经断裂前的颤栗,她眉心一动,侧耳细听。
下一瞬,便听见“沙沙”之声自山腰传来,如有人踏雪而行,又如万物骤然松动。
顾行渊回头,面色倏变,低声怒喝:“退下!”话音未落,天地如被巨手掀翻!
“轰隆!”
山壁之上,原本安静垂落的雪层蓦然翻涌而起,一整片雪浪自断崖倾泻而下,夹杂着碎石、枯枝、冰锥,在瞬息之间砸向山道!白茫茫的雪雾卷起,遮天蔽日,仿佛天崩地裂!
霜杏惊叫一声:“小姐——!”
沈念之反应极快,跳下马一把拉住霜杏朝旁边树下躲去,那树不过手臂粗细,几枝枯叶迎风乱颤,根本无力遮挡。
“快!”
沈念之几乎是推着霜杏向一侧逃去,自己却在转身时脚下一滑,踩中一块被冰雪掩盖的滑石。
她身形猛地一倾,整个人失重般往前栽倒,衣袍在雪中卷起,直直滑下斜坡!
“沈念之!”顾行渊怒吼一声,反身扑去,指尖堪堪勾住她衣袖!
可袖角带雪,湿滑难控,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拧身,脚下一踏,借力一拉,猛地将她往回扯。
二人猝然失衡,他来不及思索,只一把将沈念之揽入怀中,朝山道旁那处凹陷的岩窝滚去。
下一瞬,暴雪如浪,倾轧而下!漫天雪雾遮蔽天地,碎石轰然砸落,雪屑飞舞如刃,寒风挟着锐利的冰片打在人身上,犹如刀割。
沈念之被顾行渊死死压在怀里,四肢紧束,只能听见头顶雪石撞击的轰响,还有顾行渊急促却极克制的呼吸声。
他只是用身体牢牢护住她,一动不动。
雪浪掠过他的背,锋利的冰块从他肩头劈落,划破他的衣衫与皮肤,有鲜血沁出,在雪中晕开一抹绛红。
他咬紧后槽牙,死死撑着上身,脊背弓起成一座结实的雪墙,雪压风卷,全数落在他一人身上。
“顾行渊……”
沈念之的嗓音被风雪吞没,回荡在自己胸腔里。
她知道他疼,却从未听见他闷哼一声。
崖顶落雪连绵不止,耳畔尽是轰鸣与崩裂声,仿佛整个山体都要随时倾倒,而他们,只能靠着一块凹地死死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才终于归于寂静,风雪渐止,山道一片狼藉。
枯枝折断,山石崩裂,那条原本通向山顶的小道早已被厚厚积雪掩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寒意与血腥气。
碎雪之中,两道身影半埋其中,纹丝不动,直到远处,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
“小姐!顾大人!!”
是霜杏的喊声,她顶着风雪扑来,满脸惊慌,连滚带爬地跪在雪地上,眼泪几乎要被冻在睫毛上。
“你们……你们还活着吗?”
雪堆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