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顾行渊抬起头,发间是厚重的雪渍,眉目被风刮得发红,脖颈出划开一道细长的血口。他撑起身子,双臂一震,将沈念之从雪堆中缓缓护起。
  沈念之此时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气息也有些微乱。但她睁着眼睛,瞪着顾行渊,似乎还在震惊于刚才那一刹那的决绝。
  “你疯了么……?”
  顾行渊没有一丝怨言,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沈念之……你活着,我才算活着。”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雪中被压久的钝痛,却仍旧稳如磐石。
  沈念之喉头一哽,什么也说不出口。
  霜杏冲上来,一边落泪一边帮着将二人拉出雪堆,手忙脚乱。
  “小姐……你们没事就好,吓死我了……刚才那山,整面塌下来……马都被吓跑了,我费了九牛二虎才带回来!”
  沈念之却一把抓住顾行渊的胳膊,将他翻过来查看后背,看到那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时,面色终于变了。
  “顾行渊……”
  她声音极轻,却带着极强的震颤。
  顾行渊却只轻描淡写道:“皮外伤。”
  “你……你差点死了!”
  “但你活着。”
  他低声说。
  沈念之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一下,声音低哑却清醒:“顾行渊,这次又轮到我欠你了。”
  他没笑,只道:“正好,可以有胁迫你做事的由头了。”
  她轻哼一声,却没再打趣,仰头望着依旧阴霾的天色:“这雪……崩得太急了。”
  “再晚一步,就不是滑落,是埋骨。”他沉声道。
  风吹起她的披风,她看着他,眼里终于多了一丝不再开玩笑的认真。
  顾行渊背上的血渍已经染透了外袍,最初还能自己站起身,此刻却只觉肩膀愈发沉重,周身热意退尽,寒意像冰蛇一样沿着脊骨往上爬,连视野都微微模糊了。
  他蹙眉,却仍拽紧了缰绳,道:“我来牵马——”
  话未说完,沈念之已绕到他身边,和霜杏一起执意将他扶上马背。
  顾行渊低声喝道:“别动,我还能走。”
  “你走什么?”沈念之瞪了他一眼,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现在再摔一跤,我们全得陪着你埋在这儿。”
  顾行渊唇线紧绷,想再说什么。
  沈念之却一手拽住缰绳,眼神清亮沉静,带着一贯的那股张扬:“你不是说,我活着你才算活着?”她嗤笑了一声,声音低哑,“现在我要仰仗你活着撑到瀚州,你要是倒了,我上哪再找一个顾行渊?”
  “别废话,坐稳。”
  顾行渊终是没再反驳,只是静静看着她,那眼神里仿佛翻涌了什么,又迅速被他压了下去。
  他不再出声,任由她牵着缰绳,一步一步下山。
  那女子身形纤细,紧紧裹着披风,头发还带着些凌乱,却站得笔直,步伐坚定。
  风还在刮,不知尽头,可顾行渊坐在马上,看着她行走在前的背影,竟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走了许久,山林尽头隐约现出几缕炊烟,夹杂着烧柴的气味和土狗的吠声。霜杏眼睛一亮,指着前方道:“小姐,看,是人家!”
  顾行渊此刻已几乎快撑不住,唇色苍白,沈念之不容分说地将马领至门前,一手扶住他,另一手上前叩门。
  不多时,一个身形壮实、满脸胡须的中年猎户推门而出,看见他们三人时一愣,又看见顾行渊满身伤痕,忙将人迎进屋里。
  “受伤了?先进来再说!”
  屋内炭火正旺,一股温热扑面而来。
  猎户的妻子是个朴素温和的中年妇人,见他们冻得发青,立刻端来热水和干衣服,又摆出自家熬的野菜粥和热汤。
  沈念之将顾行渊安置在炕边,自己站在旁边,眼神警觉,看着周围布置。
  猎户打量他们几眼,道:“
  两位是往北走的吧?这几日山上雪急,我们村后头的那条道前天才塌过一回,你们这时候来,怕是也吃了不少苦。”
  沈念之装作胆小地开口:“我们夫妻原是去投亲,结果半路遇上雪崩,只能,我夫君为了护我受了伤,还要感谢你们肯收留。”
  顾行渊微微侧头:“夫君?”
  第57章 是吧,夫君?
  话音刚出,被沈念之一记刀子眼瞪了回来,他只好闭上嘴巴。
  猎户呵呵笑了一声:“小娘子说笑了,你们遇到困难,我们能帮衬一手,也是应该的,这往北的路咱走得多,你男人伤若好,我送你们一程。”
  沈念之点了点头,语气温婉:“多谢大哥。”
  猎户摆摆手:“一饭之恩而已,说什么谢。”
  夜渐深,屋外的雪又落了些,猎户一家在旁炕头烤着火,说着附近山里最近的狼踪与巡骑动静,还说有几拨打着征粮旗号的人来回巡过。
  沈念之听得心中微凝,但面上不显,只低头慢慢喂顾行渊喝汤。
  顾行渊没有拒绝,撑着伤痛,只是拿眼望着她。
  夜越来越深,那猎人夫人见两人模样登对,不疑有他,笑着领他们进屋:“这屋是我们自个儿的旧房,平日收拾着没怎么住,炉子还能烧,夜里不会冷。只是……屋小了些,床也就一张,姑娘莫见怪。”
  “不会。”沈念之笑着点头,语气自然,“我与夫君一路同行,也不是头一次这样了。”
  她唤了一声“夫君”,身后顾行渊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霜杏在一旁强忍笑意,被安排去厨房打地铺,一路念叨着自个儿命苦,却满眼都是担忧地回头看自家小姐。
  屋中果真只有一床小炕,褥子厚实,被子是猎户家冬日用的,略带些草木与烟火气,屋角里还有老旧的木箱与几件猎弓皮甲。
  顾行渊坐下后,沈念之轻手轻脚替他褪下染血的衣衫,动作虽利落,却掩不住眼底一丝愧意。
  她小心地给他伤口上药,又一层层地缠好绷带,动作轻柔细致,半点不似平日里言语犀利的模样。
  片刻后,包扎妥当,她取来一套干净衣物替他披上,转身揭开床榻的一角,语气平静自然:
  “我睡里面。”
  顾行渊却是一愣,沉声道:“我睡地上。”
  “你睡哪儿?这刚给你处理好了伤口。”沈念之头也不抬地解开外袍的系带,动作干脆利落,“你的伤病若是再加重,怕是连马都骑不了。”
  顾行渊眉头微蹙:“我不惯……”
  “这时候还讲什么惯不惯的?”她抬眼看他一眼,语气里透着几分不耐,“你既然救了我,就得负责到最后,别让自己死在这半路上。”
  他说不过她,唇角绷紧,终是坐下,动作略显僵硬地墙躺下。
  沈念之背对着他躺好,一头乌发散落在枕上,绯色衣襟微敞,肩颈曲线落在烛光里,肌肤似雪。
  顾行渊也翻身背对着她,眼睫低垂,看着床脚方向,不知在想什么。窗外风声渐歇,屋内只余木柴烧得“噼啪”作响,夜意悄然笼罩了整座小屋。
  二人皆沉默。
  顾行渊向来不擅与人同榻而眠,更何况还是她。
  他忽然有些紧张。
  明明是寒冬腊月,依旧觉得掌心发热。
  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好似只要盯得够久,心口那些莫名的躁意就会平息。可他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她的呼吸声却偏偏更清晰起来,近得仿佛贴着他的耳朵。
  这时候,沈念之忽然翻了个身。
  他也正好转过脸来。
  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近得只隔一拳之距。
  她眼里还有未散的倦意,睫毛下是微敛的光,红唇轻启,竟一时不知说什么。
  顾行渊身子一僵。
  两人对视了几息。
  她先开口,语气竟极淡:“看什么?”
  顾行渊喉头动了动,低声道:“没什么。”
  沈念之眨了下眼,似是有些困倦,又像懒得再掩饰情绪,干脆就这么看着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张扬随性:“那顾大人,睡不着就盯着点门,我可不想半夜被人劫走。”
  顾行渊轻轻“嗯”了一声,像是应下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请求。
  可等她翻身背过去后,他仍旧没闭眼。
  他听着她平稳下来的呼吸,终于慢慢握紧了被角,眼里有什么情绪一点点沉了下去。
  屋外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与风卷檐角残雪的响动。炉火烧得正旺,映着斑驳窗影。
  沈念之不知何时沉入梦中。
  她睡得极沉,眉心却始终紧蹙,呼吸也比平日更轻更急。
  梦中是雪夜。
  她一个人站在晋国公府旧时的梅林下,耳边是北风呜咽,四下空无一人。白雪落在红梅上,簌簌作响。她张望四周,却看见不远处,一位中年男子正倚着竹杖站在那里,衣袍素净,背影依旧挺拔。
  “阿爷……”她低唤了一声,脚下却怎么也踏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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