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过,这都是她一厢情愿,我从未有过半分想法。”苍晏补充到,他只是想起了陈娘子阿娘当年在府上的一些事,不过不提也罢,已经是旧事了。
  案子查到第四日,一切渐入尾声。
  陆家下线已被锁定,几条银流的关键走向也顺藤摸瓜揪出了青州两名贪墨官员。案宗卷帙浩繁,却也总算浮出了冰山一角。
  苍晏手中已有两份口供,一份账册,皆指向陆家钱庄与户部一名侍郎暗通银线之事。顾行渊亲自押送犯人回京,而沈念之也坐马车随行一同归京。
  天公却不作美,一场骤雨打乱了行程,三人被困在了青州郊外的一个小驿站。
  夜幕将至,细雨连绵,驿馆后院临时安置的房舍不多,加之近日商旅云集、客满为患,掌柜在堂前拱手赔笑:“几位大人,实在抱歉,今晚只剩下最后一间厢房。”
  空气一时沉寂。
  沈念之先开口,语气随意:“就这间吧,我们三人一起住。”
  她站在檐下撑着伞,眼梢还挂着雨珠,声音却懒洋洋地落下:“我平时经常留宿平昌坊,屋内与几个男伎同眠,也没发生什么,你们俩要是怕因此失了名节,被人嘲笑,大可在马棚过夜,只是这近深秋,天寒露中,还下着雨,好自为之吧。”
  顾行渊一噎,眼皮轻跳,想拒绝却说不出合适的理由。苍晏在旁含笑看她,指尖敲着伞柄,未发一语。
  倒显得顾行渊扭捏。
  没过多久,雨逐渐小而转停,天际压着未散的乌云,青州外城格外静谧。
  驿馆后院房内,三人共坐一桌,灯盏低垂,烛影在桌面上晃出三道交错的影子。桌上未收的茶碗里,还残着晚饭后尚未凉透的热气。
  沈念之半倚在窗边,手中转着一只青瓷茶杯,唇角未带笑意,眼神却并不疏离,只是安静听他们言语。
  “陆家那位陆氏寡妇,如今也进了宫,听说封了贵妃?”顾行渊先开口,语气不甚在意。
  “前日刚下旨。”苍晏放下茶盏,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据说颇得圣宠。”
  “陆家一步步布局,从银案到边军粮草,再到眼下陆家长女入宫,”沈念之淡淡开口,轻叩茶盏盖,“齐王和陆家这盘棋下的甚好。”
  “到时候只怕不止沈家被牵连。”顾行渊的语气更冷了几分,低头拨弄茶汤,半晌,才抬眸看了眼沈念之,“你回京之后,能避则避。”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我阿爷。”她回得平静,不见任何情绪起伏。
  一时无言。
  风从窗格里吹进来,撩起烛火,一点光在沈念之面颊上游走,照亮她眼中藏得极深的一点幽意。
  苍晏忽而轻声道:“等你回京,我送你一套《左传注疏》的孤本。”
  沈念之偏头看他:“书就不必送了,我更想听你读。”
  此话一出,苍晏笑得极淡,温和如月。
  顾行渊的眉微微一蹙。
  外头忽然响起一阵雷声,滚滚从天边而来,在头顶炸响,突如其来的暴雨落下,院中枝叶簌簌作响。
  驿馆房屋陈旧,本就漏风。苍晏起身道:“风大了,我去叫人加几盆炭。”
  沈念之亦站起,撑了个懒腰:“我出去透口气。”
  “我也去。”顾行渊一向语少,此刻却比她起得还快,生怕苍晏和沈念之二人独处。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院中薄雨已至,细如牛毛。沈念之步履缓慢,站在回廊尽头,望着前方空无
  一人的夜色。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忽而开口。
  “盯着你。”顾行渊答得坦率,“你不省心。”
  沈念之闻言轻笑,却不答,只望着天边被雨雾遮住的月光。
  苍晏走得慢,回来时步声轻极,像是刻意不去惊动谁。
  走到廊下时,三人恰好站成一线。
  沈念之撑着栏杆,雨丝落在檐前,一线光打在她肩上,像是旧梦叠影。
  她没有看他们,只看着雨:“我知道朝局不稳,也知道有人想利用沈家翻盘。我现在莫名有些心慌,说不上来,只想快点回去。”
  “就算沈家遇到什么事情,你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顾行渊说。
  “是,在这个大环境下我是改变不了什么。”她转过头来,望着他们,眼神很淡,“但我会尽自己一点微薄之力,去博一下。”
  那一刻,顾行渊与苍晏皆沉默。
  雨敲打檐下,寂静如缄。
  沈念之微侧身,仿佛早知二人不会说话,只将头微微一偏:“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休息吧,明儿一早还得赶路呢。”
  沈念之刚欲回身,忽觉指尖一凉,低头一看,掌心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划得不深,却隐隐渗出几滴血珠,映着灯火微微泛光。
  顾行渊察觉她的停顿,眉头一动:“怎么了?”
  “没事。”沈念之抬起手,语气轻巧,“大概是走廊这边的木栏没磨平,被刮了下。”
  顾行渊从怀中摸出一小瓶金创药,随手递来:“擦了,省得感染。”
  她正要伸手去接,身侧却有人动作更快。
  苍晏抬手拦下那药瓶,淡淡一笑,顺势将其打开,语气温和:“你不惯这些药味,我来。”
  他话音未落,已轻握住沈念之的手腕,指腹覆上她掌心,低头准备为她敷药。
  沈念之微怔,还未来得及反应,顾行渊却已经一把将两人间的距离打断,语气不善:“哎哎哎,你那双手是握笔写策的,懂什么上药?”
  说着便要从苍晏手中把药瓶夺回。
  可苍晏却未松手,只是淡淡一瞥,手指微紧,药瓶纹丝不动。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彼此相视,谁也未让步。
  第34章 “放下武器!不然她死!”……
  沈念之站在中间,手还被苍晏握着,眉心微蹙,像是无奈又有些头疼。
  她从二人手中拿走药,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就不劳烦二位大人了。”
  说罢,她自顾转身离去,斗篷轻摆,步履稳如往常。
  顾行渊站在雨下,眉目沉静,苍晏负手而立,眸光如水。
  两人随后才跟了上去。
  房中陈设简陋,却因三人气质各异,平白多了几分拘而不乱的沉静。
  沈念之坐于床榻最内侧,衣衫整饬,袖口未解,鬓发仍盘得一丝不乱。她倚靠在床头,半阖着眼,似是闭目养神,又似在细听窗外雨声。
  苍晏端坐在案几一旁,手中执着未喝的茶盏,身上的深紫外袍仍未卸,神情从容温雅,顾行渊靠在窗侧,手中握着一卷书简,他面无表情,眉眼却不自觉透出警觉与紧绷。自他们进屋至今,他只说过一句“夜深了”,之后便再无言语。
  三人虽共处一室,却各守一方,气息互有交缠,言语却像被雨声割断,静得只余风吹窗棂、檐角水滴的细微声响。
  沈念之终是缓缓睁开眼,轻扫屋内一圈,又轻轻阖上,似对这番沉默毫不在意,反倒在这样拘谨的安静中睡得踏实。
  只是窗外雨声未停,夜仍漫长。
  顾行渊合上书卷,微微偏头,看了一眼案几前仍持盏未饮的苍晏,又望向床上那道熟悉的身影,神色如霜雪里一枚未融的松针,藏着寂冷,也藏着不可说。
  翌日一早,晨光未出。
  驿馆的院中还残留着夜雨后的潮气,青石板泛着点点湿光,空气里浮着一丝淡淡的草木清香。
  顾行渊站在院中,手中长剑未出鞘,只是缓缓演着一套剑势。衣袍在晨风中微扬,他神情沉静,步伐不急不缓,一式一式地拆着旧招,像是在复习,又像是在用熟悉的力道缓解内心什么未明的情绪。
  沈念之站在窗前,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披了件外衫走了出来。
  她的脚步很轻,也没打算掩饰。
  顾行渊听见声音收了剑,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怎么醒得这么早?”
  “梦里太吵。”她随口说着,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从茶桌上拿起那只昨晚未动的水壶,仰头抿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这什么?苦得要命。”
  “药汤。”他淡淡道。
  “果然。”沈念之撇了撇嘴,像是不情愿又不得不承认,“你倒是养生。”
  “瀚州早晚温差大,兵驻外营,一不注意就容易染风寒。喝着总比请郎中强。”顾行渊将剑收回鞘,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院子静极了,雾气未散,日头被远山挡住,只在屋檐边露出一线昏黄的光。
  沈念之撑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问道:“你家人呢?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顾行渊低头,抬手接住一滴从屋檐滴下的水珠,半晌才道:“母亲病重,我还幼年时她就去了。父亲……也去了。”
  沈念之轻轻一顿,没有说话。
  他却像并不介意谈这些往事,语气仍是那样淡淡的:“之后我被送去了长公主府。她是我母亲的闺中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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